第三章
李凌霜错愕非常,云台四公子贞晖,辉光剑法独步天下,竟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李凌霜不知,润州府以何手段请到四剑仙其一做教习。更不知江南道这一举动究竟是为强兵,还是......
然而眼下情形,不及他多想。
作为一名小小府兵,躺在教习房间里休息数日已经僭越。三日后,李凌霜便带着一个包袱皮,搬进士兵通铺。
他平素富贵惯了,纵使已有心理预期,仍旧被浓重的骚臭味熏得一激灵。好在同行兵士早已入队训练,李凌霜皱着眉头在空旷屋内踱步,尽力捡了个没有霉斑的床铺倒下歇息。
种种情状在他脑中穿行。
京郊青缘寺惨案朝野震怒,陛下特派他私密调查。然而陛下不知,六月十三日,李凌霜正在青缘寺中,为将要南下扬州任职的好友裴瑜麟送行。
名为送行,实则商量。
他收到密报,有人要在裴瑜麟出京时行刺。这情报来源可靠,时间确凿,两人合计之下,决定将计就计,出京后便直奔青缘寺。
且说青缘寺,有天下第一之名并非仅因人人都需下马步行,还因玄奘高僧的徒孙普光正任青缘寺主持。此人不附王法,只看佛缘。曾当朝顶撞天子自请离开大雁塔,正是李凌霜在朝后圆场,才免去天子震怒留下的波澜。
为免怀疑,裴瑜麟特意去信给朝中好友与世家子弟,相邀下午于此以茶代酒,辩论佛法自然,以作相送。
李凌霜并未出席,如今朝中暗流涌动风声鹤唳,皇室不便出席任何私人宴会。他自林中窜出,三步翻过后院墙,稳稳落在禅室门前。今日皇长孙束发戴冠,着一身月色素袍,只手握着相含剑,一应环佩令牌都不曾戴,瞧着只好似一位少年侠客。
听得动静,裴瑜麟推门而出。
裴瑜麟本名裴霁,字瑜麟,乃是朝中年轻一派的顶梁文官。平素一派君子做派,与皇长孙见面先要作揖,被李凌霜一把扶住胳膊。长安去扬州数千里,不仅一应仆从金银不便携带,就是令牌和调令也得等次日叫人送来。世家公子方才结束觥筹交错的应酬,幞头下长眉微皱,脸上挂着几分淡淡疲倦,轻声道:“你来了。”
李凌霜拧眉探望四周,傍晚竹影浓郁青葱,难辨潜藏危机,便不再多言。两人并肩步入禅室,室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普光大师那慈祥而深邃的面容。
普光大师与李凌霜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道:“施主请便。”
说罢双手合十,起身离开。
李凌霜便作一揖,握剑席地坐下。
是夜,雷雨交加。
李凌霜与裴钰麟对坐半宿无言,只静静聆听惊天霹雷。
一阵劲风刮过,吹灭了禅室内仅存的一盏灯。李凌霜耳尖一动,单膝跪起将裴瑜麟拦在身后,拇指推刀出鞘,静静嗅闻着空气中的湿气。
夜色如浓墨,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带来一瞬的光明,李凌霜的心跳随着那雷鸣的节奏加速。
“趴下!”李凌霜惊呼刹那,便将相含剑横于胸前。数个黑影如同鬼魅跳窗而入,手中寒光闪烁,显然是利刃出鞘。
“九个杂碎,瑜麟,他们看你不起。”李凌霜冷哼一声,身形一展,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窗户,相含剑化作一道银龙,直取那领头的黑影。那黑影显然也是个高手,身形一闪,避开了李凌霜的致命一击,同时反手一剑,与李凌霜的剑锋相交,火花四溅。
裴瑜麟并未坐以待毙,他迅速移动到门边,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动静。随着一声大喊:“公子,闭气!”,腰间布袋轻轻一展,几枚细小的弹丸悄无声息地射出,粉末登时翻飞。
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刺鼻的烟雾,那些黑影显然未曾料到会有此变故,纷纷捂住口鼻,身形顿时迟滞。李凌霜趁机攻势更猛,剑光如织,每一击都直逼敌人要害,力求速战速决。相含剑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剑尖所指,无不令敌人胆寒。
然而,就在他们以为胜券在握之时,一道更为凌厉的剑光自门外划破夜色,直奔李凌霜而来。李凌霜心中一凛,连忙收剑回防,与这突如其来的高手交锋。两剑相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震得屋内尘埃四起。
来人面戴布巾,难辨面容,只一双眼睛格外幽深。李凌霜提气后撤,将那地上蠕动的两人一人一剑收拾干净。这一瞬功夫他已看清,刺客俱是胡人面容。再一回头,后至那人已杀至眼前。手腕翻飞间剑花飞舞,清脆之声浑然不似此人应有。
李凌霜平削顶住这一刺,此刻也看清了来人佩剑。
是横刀!
糟糕!
李凌霜双眼放大,自觉已入圈套。危机之下他双膝下跪,自歹徒□□滑过,反手将相含剑刺入歹人胸膛。那把横刀从歹徒手中坠落,掉在地上哐啷一声,却不亚于惊雷炸在李凌霜胸口。
相含剑擦拭入鞘,一切尘埃落定。裴瑜麟放下掩鼻的巾帕,嗅着弥漫的血腥气,点起一盏油灯。
李凌霜掌灯挨个勘查。刺客无一不是身着夜行衣、腰配横刀的胡人面孔。李凌霜越发滴下冷汗,与裴瑜麟相视无言。这些刺客功夫平常,剑法无甚技法,只在杀招凌厉,气势恢宏,是战场上杀人无数的结果。
横刀乃官兵佩刀,又是胡人面孔,裴瑜麟叹息,将手掌在颈间来回比划。
“殿下,唯有此计了。”
李凌霜抿唇。
“不可在寺中如此放肆,拖到林中处置罢。”
说罢,李凌霜将相含剑丢给裴瑜麟。
“拿着防身,我去叫人。”
李凌霜疾步跑出三里,从冠中取出一枚烟弹弹指飞出。顷刻之后,三名暗卫翻身飞出竹林,单膝跪在雨地里。
“但凭殿下吩咐。”
李凌霜负手而立,冷冷道,“送裴大人去万年县客栈。刺客留一个,连后院一块毁了。其他的,割了头丢到林子里,横刀尽数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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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回笼,李凌霜举起相含剑凝视。皇室擅骑射,其次为剑,这赤裸裸的阴谋叫人思虑不安。李凌霜索性坐起身,将左肩伤口又缠了缠,拎起剑柄爬下床榻。
只是他还没出门,便有人拦住了他。
“你要去何处?”
秦贞晖撩起门帘,打量着这举止怪异的小士兵。
今日士兵均去训练骑射,秦贞晖左右无事,想起前几日救回来的“东宫暗卫”,便来看看。不曾想正撞见他拿剑起身,鬼祟模样。
“某还未收病休,去何处皆可。”
李凌霜暗自不爽,对这所谓的天下第一剑,他既不知深浅,也不知来人用意,无端叫人觉得危险非常。军中纪律严明,兵士皆需束发扎袍,此人却整日披散着头发,莫非自比阮籍嵇康吗。
不想秦贞晖却并未发难,只是闲闲点头。
“传言太子笨拙无能,倒是长孙颇有才干,这话真吗?”
李凌霜一时警铃大作,莫非此人已看透他些许伪装,当下扣紧剑柄,手肘微夹,已有防备姿态。
秦贞晖自是有所察觉,瞥一眼李凌霜的警惕之姿,神色依旧如常。
“不愿说便罢了,想来你们也有规矩要守。”
见他并不追问,李凌霜一时不明,此人究竟是聪慧到一眼看穿,还是瞎猫碰上......皇耗子。斟酌一瞬,李凌霜开口道,“某虽已出东宫,确不敢妄加议论......不过太子忠厚,太孙机敏,各有千秋。”
秦贞晖又点了点头,浑不在意的模样。
“你要去哪?”
李凌霜松了口气,作了一揖道:“某在扬州城中有一户表亲,想着病休未收、路途不远,一日往返探望一番。所思所想虽未实行,却已违反军令,倘若教习责罚,某自该受着。”
不曾想秦贞晖什么都没说,只是退了两步让开道路,还叫人把那匹瘦马牵了给他。
李凌霜顾不得诧异,连胜道谢,翻身上马,直奔扬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