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内静了许久，暮师兄不置可否，一本正经地盯着酒杯，手上轻轻转动，好像非要在上面找到一丝裂缝才肯罢休。

    霜降眯起眼睛，嘴角轻勾：“师兄不说话，是我说错了，还是不愿意承认身份？”

    暮行视线短暂地从杯子上离开，看她一眼，又飞快收了回去。

    霜降想起了她扮朱白的第一日，当时的暮师兄舌灿莲花，三言两语皆是试探，不知道肚子里是存了多少坏水。

    现下却是一言不发，安安静静，看起来还怪无辜的。

    霜降往前倾了些许，那双眼眸让酒色浸得湿润，但目光十分清醒：“我那委托人让我打听崔盛九的病症。‘朱白’在医修身边待了数日，九少爷的情况，多少知晓一些。只是这番情况，我要如何给人家回话？”

    九少爷是妖，还是来自故荒城的妖，这事可是个惊天奇闻，一旦抖露出声响，莫说是崔盛九，合欢宗也会陷入风波中，说出这事儿的醉生山更是惹人议论。

    孰轻孰重霜降清楚，自然不会全数转告，虽说对委托人有点对不住，但也没法子。

    不过她心中这么想，嘴上却不愿这么说，故意问道：“我是实话实说，还是稍作遮掩？”

    暮行放下杯子，终于正眼看她，这张全然陌生的俊脸，没有露出她熟悉的玩味表情。在触到她略含笑意的目光，又淡淡撇开，声音听不出喜怒：“随你。”

    “随我？师兄真这么想？我看师兄与九少爷交情似乎不浅。”她笑道。

    这时街上突然吵闹起来，传到楼上扰人清净。霜降当着他的面，召出画阵笔，随手就是一道隔音阵，挡住了外面的声音。随后又轻飘飘地收起了笔，笑眯眯转过脸。

    暮行微不可察地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杯子，抬头安静地望着她，霜降没有躲避，直面他的目光。过了许久，男子稍稍歪了歪头：“我记得，初次见你时，你话没这么多。”

    他说的初见，是在醉生山那一面，那一次霜降几乎全程都是沉默的。

    她闻言眨眨眼睛，将前倾的身子收了回去：“你又何尝不是？暮师兄的演技炉火纯青，换了三次身份，我却难以分辨，被耍得团团转。”

    暮行偏过头，又不愿理她了。

    正当霜降想问为何潜伏在合欢宗，却不告诉醉生山长老时。窗外突然一道刺目白光乍现打断了她，那光芒是修士压缩灵力的全力一击，耀眼得很。

    猝不及防被闪到了眼睛，等她再一睁开，回过神来，男子的身影已不见了。

    霜降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座位，和桌上的残酒，略有可惜。

    还有许多疑惑未来得及问出口，她本想今日一一得出答案，看来对方是不给这个机会了。

    罢了，既然是同门，她早晚能打听个清楚。

    霜降探向窗外，下面的人显然都被那道光晃了神，原先卖艺的壮汉放下火壶，往四处查看，围观的人则是面面相觑，交谈着什么，不少人聊着聊着指了同一个方向。

    她叫来小二，询问方才的光。

    “是比武场那边。”小二已是应付了一波客人，说得口干舌燥，“这不最近酒楼旁边办了个比赛，各个宗门都先后赴城。今晚剑修和醉生山弟子起了点摩擦，合欢宗的跑过来煽风点火，最后那剑修和玉霜门的阵修在比武场打起来了，方才那光就是他们打出来的。”

    剑修和她醉生山的起了摩擦，但最后和阵修打起来了？

    霜降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为何是和阵修打起来了？”

    小二摇摇头：“那不清楚，我们这些凡人就听到了这些，客官是凌长老带来的，不妨亲自去看看，此时她应当就在那边。”

    这事儿还有凌长老？

    霜降没来由地心头一突，问了小二位置，这就离开了酒楼。走之前回头看了看房间，却发现桌上放的那朵花钗不见了。

    怀里翻找一番，又摸摸发间，确认那花钗就是消失了。

    来不及细找，只得嘱咐小二这包厢莫要整理，她匆匆穿过人群，来到了比武场。

    这城里有西头东头各有一个比武场，东头的场地极大，专门用来举办宗门大比和少年会这样的大型比赛。

    而西头的比武场较小，场地费更加实惠，一般应付各家切磋和交流，平时使用的更加频繁。

    光芒发生的地方，就在西边。

    霜降赶到时，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想到竟是一群老熟人。

    台上比试的一共两人，一左一右对峙，俱是气喘吁吁，强弩之末。

    这二人皆是年轻女子，一人红衣劲装，马尾高束，发间别了一根红玉银簪，手持长剑，怒目如火。

    这人大名，霜降听过数次，乃是守道宗主的女儿陈映朱，仗着身份在宗门中横行霸道，堪称是骄奢跋扈，做了不少造孽事。醉生山弟子时常对此津津乐道。

    另一女子蹲着身子，嘴角似有红色，面前还有一滩血，手边是两截折断的笔。她受了伤，望着陈映朱的目光发冷。

    霜降多看了她两眼，注意力转到台下。

    下面站着一批阵修和剑修，两队人均是面色阴沉，气氛剑拔弩张。中间还站着观望吃瓜的醉生山弟子，倒是没见着合欢宗的人。

    “道友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她走向醉生山的人群里，装作不认识地询问领头人。

    剑修阵修也看到了她，却只是瞥了一眼，又回头继续瞪对面。

    霜降没有易容，弟子们眼睛亮了一下，很快按捺住兴奋，你一眼我一语，争抢着为她解释起来。

    事情有点复杂，但又很简单。

    起因是两个陌生散修在聊天。

    好巧不巧，第一个聊得话题是玉霜门现任代掌门。

    这位代掌门本是来自一个小宗门，靠着一手阵法在少年会上大放异彩，入了当时玉霜门主的眼，破格招揽了进来。

    在当时门主的提拔和悉心培养下，逐渐成长，已能独当一面，如今门主闭关，点了她做代掌门，将玉霜门打理的井井有条。

    这本是一段佳话，但要命的是，这两人偏生聊的是代掌门早年与一妖族相恋的故事。

    十多年前吧，那会儿局势动荡，妖魔蠢蠢欲动，骚扰人间。

    修士为了抵抗入侵，使了不少法子，还下派了一批卧底，去到妖族，代掌门就是其中一员。

    妖魔对人间的垂涎欲滴，只有少数几个发展较好的地方，还算有几分理智，他们同人一样以吸收灵气助长修为，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了秩序，对人族兴许不大。

    修士将它们区分开来，长相丑陋灵智低下的叫妖魔，另外一些由兽类或植物，总之吸收灵力成长的叫妖族。

    但说是妖族也只是叫的好听，人与妖仇恨累积了上百年，哪儿能容许一个正道修士和妖相恋。

    代掌门作为卧底，没离间它们，让它们斗个你死我活，反倒还护上了一只妖。

    对人族来说，这与背叛无异。

    好在后来代掌门亲手杀了那只妖，陆续献上了不少珍贵的情报，还杀了一个真正的叛徒，立下大功。各宗才勉强原谅了她，重新接纳代掌门。

    这已是陈年旧事，代掌门早已洗掉那块污点，玉霜门上下严禁讨论此事。

    两人就着这事儿聊得唾沫横飞，旁若无人，言辞中多有批判之意——而玉霜门的弟子站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更要命的事，那代掌门的亲妹妹就在里头看着他们。

    这两个散修大约是见识短浅，认不出各家宗门的服饰，才敢如此胆大包天。

    说来也造孽，他们若只是聊到这，那一切都还好说，毕竟阵修不比剑修那般脾气火爆，平日里画阵写符，灵力稍有不慎就得作废重来，弟子在苦命的修炼中早已磨成了稳重性子。

    但好死不死，这两人转头就聊起了剑修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