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拼命地将头挤进那道缝隙里，睁着那双恐怖的大眼睛盯着江遏云。她的嘴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古怪，几乎像狼在朝着它的猎物流淌涎水。江遏云几乎感受到他妈鼻腔里喷出来的热气。

    他妈来了。

    他妈找到他了。

    江遏云惊恐万分，他迅速弓着腰站起来，一脚一个，将面前用做伪装的生锈管子踢开，飞快地向远离这堆废墟的地方跑，他的脚指头挤在过小的鞋子里很难受，所以他蜷缩着脚趾，脚掌半触到地面那么跑着。

    然而他妈很快地跟上他，在废墟的边缘不怀好意地探出头来。江遏云看见她的脸，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朝着反方向逃跑。在另一边他又看见他妈。

    现在他们绕着同一座废墟在玩秦始皇绕柱的游戏。

    江遏云知道他绝对不能跑到大路上去，在大路上完全就是速度比赛，他的体力要消耗完了，九岁男孩不可能跑得过成年人。江遏云只能这样在咫尺之地竭尽全力旋转腾挪，借助身形较小的优势，努力使她抓不到他——她就要追上了！

    江遏云看见横在他面前的钢梁，重心向后双腿并用地跳了过去。

    他惶恐地回头，看见他妈狂乱地笑着的脸——还有她手里攥着的钢管！她要用这根锋利的钢管杀了他！

    他的心怦怦直跳，但是他并没有因为过分的惊恐而僵住——人在危急的时候会浑身僵硬。

    他铆足劲儿一踢，把那根刚刚绊住他去路的钢梁踢飞，刚好砸在他妈的身上。他妈摔了个仰面朝天。

    江遏云则抓住机会，手脚并用地往废墟上爬，一根钉子扎破了他的手。他一边爬一边踢蹬，一路把钢梁碎石头之类的东西踹下去，它们滚落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靠近顶部的时候江遏云终于有半秒钟的空闲往下看。他没有听见号叫的声音，而是听见一种仿佛水沸腾的咕嘟咕嘟的声音，他想他妈大概已经被他踢下去的东西砸到，掉到废墟底部去了——

    他妈紧紧跟在他后面！她握着钢管用力地砸到他的小腿上。

    江遏云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了。他先狠狠地向后踹了一脚——踹空了。

    他立马翻身，用被磨得血糊糊的手抄起碎砖头朝她扔去，双脚拼命地踢蹬着扬起了许多灰土。

    他妈不躲不闪，疯狂地朝他扑过来。他的砖头砸中了她的左肩，阻慢了她朝他扑过来的速度。他趁机又往上爬了两步，但是退无可退了——这座废墟靠着房子，爬到房顶上他该怎么下来！这个高度跳下去不死也会半身不遂！

    但是江遏云没有时间思考了。他又听见了诡异的宛如水沸腾的声音。咕嘟咕嘟。

    他妈的脸上显现出绝望而怨毒的表情。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握着钢管朝他砸过来。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江遏云以背为支点，在她的钢管砸到他之前猛地抬起双腿，恰好把脚搁在钢管上，接着猛地向下一踩，钢管就从她的手上松脱开来。

    然而他疯狂地踢蹬了没几下，就惊恐地发现她抓住了他的脚。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他妈很明显也听见了这个越变越大的奇怪声音，拽着他的动作迟疑了一瞬。江遏云抓住了这个机会，抄起一根铁棒朝着她的眼睛扎去。他整个身体几乎被她的大力掀翻，但他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她的身体凑近了他的，反而有利于他找准她眼睛的位置。他的手抖得厉害，但还是扎中了她的眼睛。软弱的。鲜红的。

    “啊啊！”她惨叫道，汩汩的鲜血从她的眼眶里流淌出来。

    他用铁棒一下一下地捅她，她还是没有松手，而是拉着他的脚向下坠落了一大截，满是鲜血的脸上勾起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她想要让他摔死。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那个女人，他妈，又开始朝他号叫。

    江遏云却恍然未闻。他双手拉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支撑自己，两只脚被他妈死死拽住，他的面色异常苍白，不是因为脚踝处快被她拉脱臼了，而是因为听见了那仿佛水在沸腾的声音。

    因为仿佛水沸腾的声音是从那所小小的房子里传来的。

    因为这座小小的房子是平顶的，拥有仿佛白铅皮的质地，外面挂着黄色三角形标志。

    这当然不是房子。

    他打赌这群亚留安人没一个知道从变电站里传出宛如开水沸腾的声音意味着什么。隔音效果这么差，安全隐患这么多，不愧是设在地下城的变电站——

    如果有第三个人能够观察到这一幕，就会发现江遏云的脸上露出了比他妈刚才更扭曲，更诡异的笑容。

    三。

    他们大约都活不成了。他几乎漠然地想着。咕嘟咕嘟。

    二。

    美妙的地下城之旅。咕嘟咕嘟。多么美妙。咕嘟咕嘟。多么新奇，多么令人难忘——

    咕嘟咕嘟。

    一。

    咕嘟咕嘟。

    江遏云突然松开手，双手护住脑干的位置，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滚下去。他裸露在外的手已经被割得血肉模糊。他的裤脚划破了，没有人的力道再抓住他的脚，他妈大概成功地稳住了她自己。

    他只希望自己能滚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他听见他妈嗬嗬的笑声，但是该笑的是他而不是她，她绝不知道他可能会死掉，但是她一定会死掉——

    江遏云的眼睛慢慢阖上了。他的思绪仿佛回到了他还活着的时候。

    作为江遏云，而不是作为尼古拉活着的时候。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教授电工基础课的王媛媛老师站在讲台上，因为她的名字是ABB组合，又是个管不住学生的实习老师，所以大家私下里喊她ABB老师。

    ABB老师用甜腻腻的声音说，我接下来考考同学们上节课的知识点，有没有人志愿参加老师的考验啊？

    唐悦加，好学生乖乖女第一个举手。

    ABB老师的笑容就像阳光那么明媚，那么我就考考变压器声音异常及处理这个知识点吧。悦加来说一说，有哪些情况啊。

    唐悦加自信满满地回答，变压器的声音比平时增大，变压器有杂音，变压器有放电声，变压器有爆裂声，变压器有撞击和摩擦声。

    ABB摇了摇她的手指。还少一种情况哦。

    唐悦加涨红脸没有说话，她想不起来最后一种情况了。

    还有最后一种情况——我们请江遏云同学回答！

    江遏云站起来，他刚才看过书了，所以现在回答得出来。

    最后一种情况，他听见自己说，是变压器有水沸腾声。

    ABB老师笑容可掬地请他们两个都坐下，也盯着书看了两眼，然后发现自己记不住，干脆不掩饰了，直接照本宣科地念书，若变压器的声音夹杂有水沸腾声且温度急剧变化，油位升高，则应判断为变压器绕组发生短路故障，或分接开关因接触不良引起严重过热，这时应立即停用变压器进行检查——也就是说，很可能会爆炸哦。

    什么嘛，老师自己明明也不熟悉这个知识点。他的同桌和他讲小话。

    老师不懂不要紧，江遏云同学不懂可能是会死的哦。

    ABB老师用甜腻腻的声音说。

    她笑吟吟地盯着他，脸颊凹陷下去，一只眼睛里流出鲜血。俨然是尼古拉的妈妈冲着他笑。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她轻声细语地对他说。

    他没有回答。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她用嘶哑的嗓音对他说，就好像吱吱呀呀的划玻璃的声音。

    他没有回答。

    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她愤怒地朝他大吼大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至高的厄珥瑟会审判你！你这谋害了我的儿子的凶手！

    江遏云知道这只是他的幻觉。

    他的身体似乎又被气流掀翻了，他并没有重重地砸到地上。真是福大命大。穿越大神总算干了一件好事，没有让他在穿越第一天就挂掉。

    他这样都不死，身体素质确实不错，以后搞不好会分化成Alpha——还是别了，抑制剂太贵了。买不起抑制剂就只能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能出去干活赚钱了。

    他的记忆中没有尼古拉的死亡，那个九岁的亚留安男孩尼古拉没有关于自己死亡的记忆。

    那么答案呼之欲出了，不是因为尼古拉的死亡他江遏云才穿越而来，而是因为江遏云穿越而来尼古拉才会死去。

    江遏云仅仅是穿越而来，就谋杀了两个人。先是儿子，然后是母亲。母亲是被活活烧死的。

    他看着不远处安静地燃烧着的废墟，仿佛还听见那个横死的女人——他妈的质问。

    你为什么杀了我的儿子！

    在他的臆想中，他眨眨眼睛无辜地回答，妈妈，我的好妈妈，你在说什么呢？你在对你儿子尼古拉说什么呢？

    尼古拉的妈妈，现在是他妈妈，她的脸色随着他恬不知耻的话从黝黑转为蜡黄，又从蜡黄转为青白。她的身体颓然倒地。

    江遏云——现在是尼古拉了，他注视着那一具在火中烧得焦黑的尸体颓然倒下。

    尼古拉环视四周，发现这里没有闪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这很好，不会有人发现。

    这里离亚留安人聚居的地方相当远，所以珂洛人连监控都懒得安装。

    这恰好给尼古拉提供了便利。

    他估计几分钟之后才会有亚留安人感到爆炸现场。而他，他得走了。他得赶紧回家——

    尼古拉走了两步就摔倒在地。他的脚太疼了，他走不动路了。地上也坑坑洼洼的，实在是不适于他这种伤员行走。

    尼古拉被各种情绪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他的大脑仍然吃力地转动，他正在思索怎么从这里脱身，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是个小女孩。

    “喂！”她显然发现了他，用稚气未脱的嗓音问道，“你怎么躺在这里？你是谁——看起来你的情况很不妙啊！”

    尼古拉几乎说不出话来，任凭她凑近观察他的伤势。

    “能动吗？要我扶你吗？要是你一点都动不了的话我只能把你扔在这里了——”她嘴上这么说着，行动却一点也不含糊，把他的外套拉好，然后向他伸出一只鸡爪似的手。

    在有其他人来到现场之前，他们互相用一只胳膊揽住对方的肩膀，然后慢慢地向前行走。尼古拉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心中涌起古怪的感情，仿佛他们已经认识许久，

    “我说，我的名字叫做尼古拉。”他缓慢地开口。

    “艾琳。”她毫不在意地说道。

    下一秒钟他们一齐摔倒，尼古拉的左脚踢到了一块小石头，艾琳的右脚一半踩到了小坑里去，他们本来一个人走的时候碰到石块和小坑的时候是不会摔倒的，因为他们互相搀扶着，所以现在一起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