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望进慕情清澈的眼波。
他接过慕情端来的碗筷,迈着和刚刚一样轻快的步伐走向餐桌,脚掌踩上瓷砖时发出闷响。碗筷搁在桌上,袅袅的热气旋转着、蒸腾着,飘飘悠悠散入空气。
他放松地坐进符合人体工学设计的座椅。他试图放松身上紧绷着的每一块肌肉,卸力时每每带来一场无声的雪崩。他赤着的脚虚虚地挨着地,冰凉得像一块白铁。他回想着自己往日闻到海鲜粥香气时的表情,笨拙地眯起眼,赞叹慕情的手艺——他张开嘴巴,嗫嚅着。
喉间铁月亮的碎屑扎进血肉,他说不出话。
他茫然地抬手,触碰自己的喉咙——他说不出话。他触了一手粘腻的冷汗,像离体后变得粘稠的血液黏在手心,刻进掌纹。他抬起血丝遍布的双眼,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拧开水龙头胡乱冲洗起自己的双手。
手心里的血渍。他揉搓着,他在手心里看见残破内脏的碎片;
手背上的裂伤。他颤抖着,他在伤口里窥见支离破碎的舰身;
指缝间的脓液。他窒息着,他在未来里对上过去战友的双眼。
他想起很多。
他想起过去,过去是金色的。
过去我爱笑,慕情不爱笑。过去是虚假的。慕情现在爱笑,我不爱笑。过去是红色的。血是红色的。肉是红色的。我们都是红色的。最终我们又是白色的。白色的骨,白色的灵魂,白色的蛆虫攀附着我们白色的肉身。过去是虚假的。未来是虚假的。墙是可以重筑的,照片是可以撕掉的,笑的时候是可以不开心的。慕情是不开心的。我是不开心的。我笑的时候,慕情是开心的。我是开心的。人是会死去的。死去的是不可以复生的。我不想笑。我不想笑。我不想笑。我不想笑。我不想笑。
队员们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那是个什么日子来着?想不起来了。我被救回去以后,他们问我什么问题了来着?想不起来了。我为什么冬眠了呢?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想起来了。想不起来了。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滋滋,滋滋滋。
嘈杂的电波,中断的通讯。心跳般规律的嘈杂响声中,有人在说话。有人捉住我的手。有人喊着:“……风信!”
那是我的名字。我是风信。我是太空军中尉。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风信涣散的视线终于艰难地聚焦在面前人的脸上。他看到焦虑,看到彷徨,看到那双寡言的眼睛里闪烁着暗淡的光。慕情正抓着他冰凉的双手,热度源源不断地导进他麻痹的神经;风信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冷汗,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在地板上。
他直起佝偻着的身躯,宽厚的肩背如释重负地放松下来。风信吸了吸鼻子,眯起眼睛掩盖自己通红的双眼,双手不着痕迹地抽离慕情的手心:“……我来帮你切菜吧。”
慕情愕然。风信在厨房里吧嗒吧嗒切起胡萝卜,一双光脚就那么踩在冰凉的地板砖上。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早已习惯了风信的缺席。明明这五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风信的归来——
可他忽略了时间的伟力。那把大火烧去了风信在此处存在的一切证物,于是此间的风信已然死去,只有个风信的影子残留在慕情的记忆里。起初,慕情会梦到风信。风信欢笑的时候颊侧有两个浅浅的、不太对称的酒窝;躁怒的时候一对剑眉拧巴在一起,眉心会挤出抚不平的沟壑;偷吃松饼的时候老是在嘴边留下点犯罪证据,他都记得,在梦里一遍遍地看过。
风信被强制执行冬眠后的第三十二天,慕情在监视他的专员「悦神」的建议下烧掉了风信的衣物。然后是墙上挂着的画,桌上摆着的照片——他亲眼看着画像上风信的脸被火舌舔舐殆尽,愣愣地拿着燃烧着的纸片,直到窜动着的火苗烧到手指才如梦初醒似的松开剩下的一角,目送着那点回忆的残渣被火星燃尽成一抔飞灰。他在心中默念:这是必须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风信活下来。
这是必须的。
可他看到画片上的风信消失时,心里忽得空了一块,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块血肉。风信的余影仍残留在他的视网膜上,志得意满地笑着。慕情无措地揉着眼睛,直到模糊的视线中风信的影子消散如烟。
小黄狗冰箱贴,蓝色挂钟,还有经常被用来装可乐的马克杯。这些都被放在箱子里丢掉了。慕情把它们丢进垃圾回收站时听到马克杯碎掉的声音,瓷片破碎的刺耳声响将过去的美好图景划开了个大口子,露出金色画布下面丑陋的底色。
最后是客厅那堵被打通的隔断。慕情请来工人,将豁口从下往上严严实实砌上砖头,再用水泥抹面、涂上白色的油漆。他购置了新的家具,企图用沙发挡住那块丑陋的新墙,但那墙始终在。沙发挡不完全,它便始终立在那里嘲笑着慕情的无力。
那墙筑在慕情心上。墙后是风信在他人生中路过的七年青春,墙的这边是一个孤独的影子。
风信被强制冬眠后的第二百二十六天,慕情发现自己记不起风信的声音了。他在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晚机械地翻找着自己的终端,然而一切风信的语音记录都早已被他亲手删除,永远消失在了信息的洪流中。
第五百六十八天,慕情已经难以回忆起风信的脸。他只记得风信的眼睛,梦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那双眼睛还执着地留存在慕情的记忆里。
那天做梦时,风信眨了眨眼。慕情问,你要走了吗?风信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慕情告诉他,你去吧。于是风信向他挥挥手,坐上巡航机飞向了宇宙。然后他带着一身冷汗醒来,一夜无眠。
从那以后,慕情再也没有梦到过风信;风信彻底成为了慕情脑海中一个模糊的影子,这个名字像只暴风里翻飞的风筝,仅由一根记忆的细绳拴在慕情的小指上,马上就要挣脱桎梏飞走了。
而如今,风信作为一个真切的人回到了他身边。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五年的隐忍是否有假?或许风信一直没有出事,他在太空安安稳稳地履行着他的指责;君吾没有叛乱,梅念卿没有死,谢怜也没有“叛逃”。毕竟他看起来很爱笑,甚至比五年前更爱笑。他笑得真切,慕情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风信眼中的自己也在笑。
直到刚刚,他心头的砝码轰然落地:风信似乎不会笑了。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风信似乎总是注视着他。慕情原以为风信只是太久没有见到他,正从他脸上修补过去五年空白的回忆,可如今看来他只是在模仿。
像模仿着人类舞者旋转起来的木偶,拙劣的假身炮制着一出漏洞百出的戏目。慕情抬眼,对着橱窗玻璃露出一个他惯常的笑容——和风信的一模一样。
和过去的风信一模一样。
和现在的风信一模一样。
慕情感到自己的笑肌酸麻异常。两个不会笑的人笨拙地模仿着彼此的笑容,何等荒唐;可他们沉浸在这场荒诞的剧目里,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并非台下客,而是台上人。
灶台上煲着的海鲜粥发出咕嘟咕嘟的闷响。慕情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脸颊,毫不留情地踢开了自己的两只拖鞋,赤着脚进了厨房。
风信听到声响,抬头来望,发觉刚刚落地的是一双猫耳拖鞋,刚下意识对上慕情的眼便躲闪着移开目光:“……穿好鞋子。你不是很容易手脚冰凉吗?”慕情却抱臂坦然道:“是。那又如何?你不也没穿。”
风信想起没自己一丝痕迹的屋子,又低下头切起了菜。慕情忽然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脑袋,相当强硬地转向自己:“给你叫了百货的人,全套生活用品马上就送上门了。一声不吭光着脚乱跑,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
风信看天看地看案板,偏不看慕情:“……我还是习惯原来的那一套。”慕情掐着他的脸:“是你喜欢的小狗套装。”风信乱转的眼珠忽然聚焦,眼神亮了一个度:“那杯子呢?”慕情肯定道:“和原来的一样。”风信心里还是有点不自在:“那我原来的……”慕情又及时地伸出根手指点点他的嘴唇:“一会再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接下来的一个月你的任务只有一个:跟着我休假。假期结束后,我会陪你去把隔壁屋子的钥匙领回来,然后我们就去领证。好了,先炒你的菜吧,”
风信的心思早已不在炒菜上,听了领证两个字后就得去了半人马座,一时半会难以回窍。门铃响起,慕情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路过两只躺在地上的猫猫拖鞋,赶去门口签售超大件百货快递了。
风信哼起小曲儿。铁月亮被他当作刀下的胡萝卜轻易切碎,被锅中的热油融化干净了。而叫嚣着的血色回忆被欢欣的潮水卷进深海,不一会便没了踪影。
风信喜欢喝慕情做的海鲜粥。米粒饱满,加了鱼片、蟹腿、虾仁,撒上葱花,出锅时面上浮着层薄薄的热油,是辐射纪元难得一见的美味。尤其是每月的各项采用都各有额度[1]后,他们两人的海鲜额度加起来也只能保证每月一顿海鲜粥供应,其余时间不是在食堂将就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大多吃着粮食工厂[2]出来的东西凑活。
多亏了我在太空忙活,既用不着我的额度又有额外补贴,慕情在地面上还能申领我的那份牛奶,不然他一个月里只有三分之一时间有牛奶喝。风信不合时宜地想,咋吧咋吧嘴回味着刚进肚的海鲜粥。慕情正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嚼着胡萝卜,见他一副陶醉的模样,抬脚对着他小腿一踹:“干嘛呢你。收收味,笑这么恶心,”
风信大叫一声,五官立刻扭在了一起,痛苦道:“哎哟,大工程师殴打助手!我这算工伤吗?”慕情木然:“我要是说算呢?”风信正色:“那要看怎么赔偿。是赔钱?还是……”慕情冷笑:“我是老板我说了算。你这算个屁的工伤。”
风信自讨没趣,桌下的拳头捏紧了半晌也没能松开。早知道慕情还是这副薄情寡欲的出家样,他哪犯得着装这厚脸皮,呸。要不是还惦记着那本薄薄的红本本,他早就各种意义上的蹬鼻子上脸了。慕情现在可是生理意义上的比他大五岁,难不成姜还是老的辣?把他这个愣头青死死拿捏在手心。
风信盯着慕情的脸左看看右瞧瞧,好一会才笃定道:“你小子指定有事瞒着我。”
慕情筷子一顿,胡萝卜丝扑簌簌落进碗里。他大脑中闪过无数条可能性:他察觉到了什么?那堵被拆掉的墙为什么又筑起来了?他以前的东西为什么都不见了?君吾、谢怜和梅念卿怎么回事?「壁垒」为什么变成了「穹顶」?……
无论是哪一个问题,他都没把握能完美地回答。正犹豫之际,风信忽然伸手,轻轻捏了捏慕情的鼻梁骨,和他杯子上的生气/狗狗图案一样皱起了眉:“眼睛怎么了?”
竟然问这个?慕情心里诧异,嘴上磕磕绊绊道:“不、不是说了吗。研究、研究对人体有、有副作用。”风信知道,慕情这人平常伶牙俐齿,却是个一害羞就结巴的主,可他又因猜不透这人的思绪而困惑,只能追问:“怎么开始戴眼镜了?可是我看你们的研究人员几乎没人戴眼镜。”
他真诚地发出疑问:“现在真的还有治不好的眼疾?也别扯什么辐射,现在轻型辐射病都能治[4]。”
慕情沉默良久,方才叹了口气。他起身,走进书房取出自己的框架眼镜递给风信:“给你。你戴戴看,说说有什么感觉。”风信心里疑惑,接过这副无框眼镜,发觉它的两枚镜片似乎没什么特殊的弧度。他戴上眼镜,却发现自己看到的景色与刚刚并无不同。
“你天天戴个平光镜?”风信难以置信地摘下眼镜,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慕情看起来似乎颇为苦恼,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对。这就是症结所在。经过检查,我的眼睛没有任何病理性问题。可是我真的看不清东西。”
风信不信邪,指着屋子另一头的挂钟问他:“现在是几点?”慕情下意识伸手摸眼镜,却被风信先一步握住手心。他感受到手掌传来的、不容忽视的力度,无奈地眯起眼睛使劲看了半天,得出结论:“……看不见。”
风信眉头一皱,把眼镜递给慕情:“戴上看看?”慕情这次眼都没眨便回答:“七点十一分二十九秒。”
风信难以置信:“可是这明明是一副平光镜。”慕情如释重负地摊手:“对。这副眼镜和每天一片的佐匹克隆[5],就是医生开给我的‘药’。以前不戴眼镜还能看个七七八八,现在离了它连文件标题都看不清了。”
风信恍然。可他的心一揪一揪地作痛,在他沉睡的五年里,慕情究竟经历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自问仿若矛盾,心防在以彼之矛攻子之盾的过程中丢盔卸甲、溃不成军。没有药物帮助就难以入睡的夜晚,他把药片就着热牛奶服下时,眼睛的症状有好一些吗?能度过一个没有风信的、无梦的夜晚吗?
他望进慕情因视线模糊而失神的双眼时才发觉,原来慕情也有铁月亮,他的铁月亮清冷冷地悬在瞳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