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陛下。今上荷天子洪福,下赖将士用命,朝中大臣指示得宜,贼大溃败。将士已凯旋而归,不负皇恩浩荡。”
大殿内,郁青枫正单膝跪地,拱手作揖。四周侍卫已被皇帝撤下,只剩满堂灯火摇曳,灯芯被灼烧着发出细弱的声响。
李殷,当下燕朝的显宗,并一四海,统御九州的圣上,正端坐于正殿之上,俯视着阶下之人。
他少年登基,如今已二十余年。残害手足,逼父退位,铲除异己,他什么都做过。
但李殷胜就胜在,他深知,君王,可以不孝,可以薄情,可以寡义,可以不兄友弟恭,可以不怜妻爱子。
但独独,不能不爱百姓。
这也是为何天下黎民爱戴他,文武百官敬重他,皇亲国戚畏惧他。
“爱卿请起。”
语气看似和缓,但面上却无甚波澜。是帝王喜怒不形于色,还是内心暗含风波,无人可知。
李殷顿了顿,沉思片刻。
尔后又开口。
“爱卿此番出征,功成身退,算无遗策,举无费功,功盖世,德齐天。朕心甚慰。”
得到如此嘉奖,郁青枫内心是由衷地高兴。
“末将不才,全仰仗陛下天威。”
终究还是年轻,21岁,还不足以完全消退少年意气,欢喜之情不知不觉便从语气中流露。
他低着头,未看见帝王眉头轻皱。
“爱卿此行劳苦功高,然加官晋爵已无更上一层,况且卿尚未成家,封妻荫子为时尚早,封地赏钱又无甚新意,朕已是不知该如何赏你。若爱卿有何所需,大可开口。”
郁青枫听着这与平常无异的语调,心下却是一紧。
这是要我自己挑?
郁青枫手心渗出冷汗,说大了显得不知收敛,说小了又好像对皇权不敬。
这下他可犯难了。
如果这时候自谦说无功不受禄,那更是自负。
怎么办。
这时候他倒后悔没多读几本书了,不然花言巧语一番作首《七步诗》什么的说不定就能开溜了。
哎,伴君如伴虎啊。
等等,读书?
他突然想起萧逐月。
有时候,就真不该灵光一闪。
“陛下,臣无所求,只望明日殿试之时能于殿内监试。”
殿内火光闪烁。
这确实是李殷没料到的,他思索一番,不知郁青枫为何如此。
“这,当然可行。只是朕有些不解,爱卿身为武将,为何想入那殿试考场?”
……
…这时候说自己有个文豪梦也有点太晚了。
沉默两秒,郁青枫又不经大脑发言了。
“陛下有所不知,臣有一旧友,许久未见,甚至想念。听闻他月前刚过了会试,明日将赴殿试,臣生怕错过与他相见的时机,急于相见。臣在此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终于说完了。
郁青枫编的自己都快信了。
李殷无语。
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与考生有关系,且想再考场上见面,是生怕别人不怀疑么。
但看着他真诚的眼神,看来他是真对这考规一无所知。
罢了,若不是什么有名人物,给一点好处也没什么不可。
“你那旧友,姓甚名谁?若是爱卿所荐,朕也定对他青眼有加。但说无妨。”
郁青枫这下是真觉得稳了。
这不得帮他一个大忙。
“萧逐月。”
李殷一听,面上终于有了颜色,眉头微压,眼神闪过一丝寒意。
可惜郁青枫低着头,丝毫未察觉。
“姓萧?就是那位连中二元的少年人?可惜朕对科举未多加关注,他可有何特征,明日朕也好识得此人。”
还是那平和的语气,却总透着淡淡的疏离。
“若说特征……此人面如冠玉,微臣想殿下一见便知。与常人相比,或许他右肩的青色胎记,算得上是一点不同。但穿上长袖宽袍,怕是难以看见。”
…………
“如此便好,朕知道了,明日定会多加留心。爱卿请回吧。”
郁青枫听到此话,如释重负,忙行礼离开。
但此刻,若他多抬眼一次,定会被陛下的表情惊到。
那双眸子没有一丝温度,像沉寂的冰山一般高不可攀,只有冰冷无情的凝视。
他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手不自觉的扣紧了龙椅的扶手。
郁青枫。
你竟和那人扯上关系。
我对你,
赏无可赏,封无可封。
如此下去,
唯有
赐死。
昨日之事,已暗中改写了萧逐月的命运。
但他无从得知,他的人生,已悄然和郁青枫绑在了一起。
剪不断,理还乱。
“宣考生进殿────”
黎明的晨光熹微,将世界万物都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装。
公公尖细的嗓音穿透萧逐月的耳膜。
他理了理衣冠。
当碰到衣襟时,又想起郁青枫那张调笑的脸。
混账。
他的气还没消。
兰生看小主人有些不在状态,轻轻唤他,这才让他定下心。
随后,萧逐月舒出一口气,目视前方,跟着队伍缓缓前行。
门前,侍卫们挨个搜身放行。
兰生被拦于门外,在心中默默保佑主人一切顺利。
殿内,金壁辉煌。从上到下都透着华丽高贵,彰显着权力与荣耀。
这群书生哪见过这阵仗,大多屏气凝神,唯恐殿前失仪。
殿旁站着一些监试官,再往前是几位着蟒袍的大臣,依次排开,让人不由得将视线投向最前方,端坐于大殿正中央的,皇上。
萧逐月不敢多看,生怕与人对上视线,但凡他往前看一眼,就能注意到李殷那双冰冷的眼睛。
幸好他没有。
而李殷呢,没费多少力气,浅浅扫了一眼人群,一眼就认出了谁是萧逐月。
确实很出挑,都不需要特地去查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李殷不知为何,有些心软。
毕竟……
不,必须止步于此。
他想到了很多,但他的无情总是占上风。
另一边,郁青枫多少有所收敛,静静地站在李殷身侧。
但一看到萧逐月,他眼里的笑意就藏不住。
当然,萧逐月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现在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当他们行完三叩五拜礼后,考官便开始分发考卷。
李殷没有自己出题的雅兴,他来这走一遭也不过是传统使然。因而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些才子的文思,他坐在那,兴致缺缺,眼睛不自觉的看着萧逐月,脑中谋划着什么。
而郁青枫却兴致冲冲,萧逐月提笔落笔,他都觉得有趣。昨天还气得脸色涨红的人,今天却温润如玉,跪坐在案前,一丝不苟。
表面如此云淡风轻,但萧逐月此刻的内心却翻江倒海。
倒不是题有多难,他自信于自身的学识。只是这最后一题,竟正好出了昨日那本《春秋》的注解,他对那注解之人了解并不多,但他敢肯定,这考场上不见得有人熟识此人,于是便还能硬着头皮答下去。
真正让他心烦的,是郁青枫。
他又想到他了,真是阴魂不散。
恍惚间,他感觉到一阵视线。
萧逐月小心地抬了抬眼。
好死不死的,正好对上了郁青枫的眼神。
还没等他理清什么状况,就又在余光中发觉了李殷的目光,吓得他赶忙低下头。
等等,是错觉吗?
郁青枫看他他还能理解,
但皇上为什么也好像在盯着他?
他止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我看起来很像会作弊的人吗?还是我穿错衣服了?难道我有什么举动不妥吗?该不会是郁青枫和皇上说我坏话了?
总不能是看我长得好看吧,我承认我有几分姿色,但是陛下你什么人没见过啊。
萧逐月心乱如麻,笔尖也有所停顿。
郁青枫,
但凡遇上你总没好事。
萧逐月在心中默念三遍,我是一朵白莲花我是一朵白莲花我是一朵白莲花,我不想别的我不想别的我不想别的,做完就好了,相信自己。
加油,萧逐月。
你可是要靠今天打翻身仗的!
静下心后,萧逐月顿觉文思泉涌,笔下有神,一阵行云流水直抒胸臆。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从天文地理,到御民治国,擎天驾海,头角峥嵘。多年的寒窗饮冰,每日晨鸡未啼就已提起笔的双手,轩中桌面刻下的笔印,书房里夜半三更的朗朗书声,翻得破碎也要记进脑中的书页……痛苦,辛酸,难耐,寂寞,漫漫长夜难熬的折磨,心烦意乱的难堪的苦痛,所有的所有,凝聚成这丹墀对策三千字,
只盼,
金榜题名五色春。
殿内,只有墨香悠悠的地流淌着。阳光从大门照进来,洒在玉色的地砖上。
郁青枫静静地看着。
他忆起儿时。
那时的私塾,四根朱红的柱子撑起木制的房梁,整间屋内透着淡淡的檀木香。
还是幼童的郁青枫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听着那老教授摇头晃脑念着经书,脑内只剩烦躁。偶尔在桌下看话本被发现,先是手心被抽两板子,回府又要挨父亲一顿批,嘴硬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就又可以收获两巴掌。气急之下,就掏出木剑一个人在后院对着木桩乱劈,想象着这一下下都打在那老先生身上,打在这繁杂的四书五经上。
时日就这样悄悄过去,那老先生早已不在人世,私塾被换成了胭脂铺,木剑成了宝剑,郁青枫也不再孩子气。
唯一不变的,是掌心清晰的痛,是被困在那四方格子的每一个盛夏,是深深烙印在心中的对念书的烦躁愤懑。
然而今日,面对着这么一大群儒林子弟,听着宣纸被风吹的沙沙作响,闻着笔墨书香,望着萧逐月那专注的神情,他竟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他就这样看着,只是看着。
微风抚过萧逐月耳边的碎发,缓缓地落在他的脸颊旁。他抬起左手,将发别过耳后。衣袖在他的动作下滑落,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腕。
这让郁青枫想起他第一次出征归来,皇帝赏赐的白玉璧,细腻柔和,华光内敛,既似晨露般晶莹剔透,又如流水般澄澈透亮,他很喜欢。
心静静地,很舒服。
三个时辰过去,十二炷香都燃尽,太阳也已落下,殿内火光更盛。
两个时辰前,李殷便已耐不住性子起身离去。
但郁青枫没走,他舍不得走。
直到收卷官收了卷,萧逐月终于转身要出殿,郁青枫才如梦初醒般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却正好和收卷官撞了个满怀。
幸好考卷没乱,郁青枫忙赔不是。
收卷官也不好说什么,摆摆手让他自行离去。
趁这空隙,郁青枫瞥了一眼卷子,他知道最上面的是萧逐月的。
这一刻他才知道什么是字如其人。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他忍不住在心中赞道。
回头一看,萧逐月老早就出了殿了。
他啧了一声,三两步跑了出去。
其实他也不知道跟上去干什么,但是他总觉得还不能放他走。
方才的三个时辰,虽然两人没有对话,甚至也没几个眼神。
但那是郁青枫第一次这么专注的看着一个人,应该说是他移不开眼睛。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但是他心下莫名觉得自己和萧逐月更近了些。
他第一次想结交一个书生。
萧逐月走出殿,深深地长舒一口气。
忐忑,不安,但是更多的是轻松。
结束了,都结束了,都过去了。
前途触手可及。
他走着,又想到了郁青枫。
在出殿前,他往那处瞟了一眼,惊讶于那人竟还在殿内。
他原以为郁青枫这种人,不过是来这凑个热闹,半柱香都不到便会百无聊赖地离开。
但他硬是站了三个时辰,最后无聊到睡眼惺忪地倚着柱子也没有走。
真想不明白。
怪人。
真是怪人。
以后有你好看的。
这样想着,萧逐月浅笑了两下。
“考完就这么开心?”
熟悉的,讨人厌的腔调!
前一秒还在傻乐的萧逐月,被这一吓,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几乎要把自己憋死。
他捂着嘴,弯着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里泛出泪光。
郁青枫也被吓着了,本来特意将脚步销声,想着隐藏气息来逗他一下。
结果这要给人吓死了。
他忙拍着萧逐月的背帮他顺气。
“不是,我有这么可怕吗?还是你们读书的都这么娇弱啊,经不起吓?这身体是有多差啊,我说啊你可得练练,别像那些个老进士刚上任没两年就病死榻上了,你还这么年轻,这多亏啊。”
萧逐月刚顺下气又涌上了火气。
刚考完就咒我死,存的什么心。
“无妨……只是有些心悸,有劳大人费心了。”
郁青枫还在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放在萧逐月背上的手也没拿下去,说到兴头上还拍两下,真拿他当好哥们了。
萧逐月听得想变聋子。
整理一下思绪,平复一下心情,缓缓开口。
“大人,小生我诚如您所言身体不大好,多有不适。从小脊骨处就脆弱,经不起折腾。昨日不慎摔倒,已是一晚疼痛难耐,今日也未见好转,仍然隐隐作痛,遭不住大人的关心。不知大人可否通融一二,高、抬、贵、手。”
萧逐月新账旧账一起算,暗戳戳地讽刺着郁青枫。
郁青枫被怼地无话可说,昨日的梁子才结下,今天又落得一阵批。只得乖乖将手移开,尴尬地笑了两下。
“有这事不早说,我这人行为一向粗犷,萧公子你要多多包容啊。”
萧逐月冷笑了一下,也算是硬气了一回。
“无事的话就不多叨扰大人了,先告辞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门外的兰生也看见了萧逐月,一阵小跑过来,扶着他消失在了郁青枫的视线中。
郁青枫遥遥望去,心里还回味着昨日种种。
“哎,我不是叫你多带几个随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