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该是休息的日子,却因早上一个电话赶来医院,然后就忙碌到了现在。
晚上七点,黎夏汝终于可以脱掉白大褂,换上自己的衣服,离开办公室。
迎面而来几个护士,笑嘻嘻道:“黎医生,今天的奶茶和蛋糕真好吃,谢谢你男朋友哦。”
这样的话,黎夏汝今天听了不下八百遍。
一开始还想解释贺在顷不是她男朋友,可有孙翘讽刺事件在前,后又有这么多人跑到她面前慰问,黎夏汝实在懒得去一个个费心解释。
况且,贺在顷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来医院,索性这个误会也没有解释的必要。
再者,说不定有了这个误会,倒是可以避免许多莫须有的麻烦。
毕竟前两天,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患者询问她是否已有男友,想要给她介绍对象。
当时她打了个哈哈将话题转移了过去,可保不齐今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那么就让贺在顷当个最好的挡箭牌,再加上科室里有这么多人作证,她没有必要否认。
从电梯出来到了一楼急诊大厅,手机忽然传来嗡响,黎夏汝低头去拿包里的手机,前方忽然传来吵嚷声,“让开,让开!”
黎夏汝抬眼一看,一辆急救推车迎面而来,有医生正在车上给病人做着急救,还有其他几位医护人员站在床侧,推着车一并朝她跑了过来。
刚从包里拿起的手机又扔了回去,黎夏汝看了眼周围,她堵在了电梯口。
来不及思考,她侧身让路,但因为急救推车速度过来,即使已经做好了准备,医护人员冲过去的时候,仍旧不可避免地撞到了她。
肩膀微痛,身子不受控制地歪斜,即将撞到外墙上的时候,忽然被一股外力拉住胳膊,往反方向倒去。
眼前掠过一片白影,鼻尖传来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对方似乎在医院停留了许久,所以才会沾染上这样的味道。
被拉扯着远离危险,在双脚站稳的瞬间,额头刚好抵在来人胸膛。
被手掌拉住的胳膊,额头抵住的胸膛,皮肤上传来的微热触……
很熟悉的感觉,她总觉得这一切曾经发生过。
但来不及想下去,她连忙从对方身前退开,连声感谢并道歉,“谢谢,不好意思……”
未尽的话音消失在抬眼看到来人的瞬间。
在看清面前这张脸后,黎夏汝后知后觉,恍然,怪不得会觉得熟悉,因为这一切的确发生过。
那不是她的错觉,而是陈年旧忆再次被当事人触发,身体苏醒的信号。
“……周一竞?”她讷讷道,因为惊讶,那双圆眼睛比平时睁地更大。
淡漠不含一丝情绪的眼睛,挺翘的鼻梁,薄唇……
和前几天见过的一面没什么差别,却还是让她有种怔然之感。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她对他的最后印象,还停留在那个雨天。
“你怎么会在这里?”黎夏汝问道。
抓住她胳膊的手掌已经松开,周一竞将它斜插进口袋,勾唇,一抹笑显露脸上。
但算不上喜悦,因为他的声音懒散、漠然、毫不在意,“来医院还能干什么?”
他说:“当然是看医生,难不成过来聚餐吃饭。”
“……”
好陌生的说话方式。
黎夏汝被噎了一口,觉得这样的周一竞真是陌生。
但,来看医生?
“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挂号做过检查了吗?”黎夏汝出于医生的职业素养一迭声问道,但问话里的情绪却丝毫没有面对一般患者的理智冷静。
那点隐约的心焦急切恐怕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
周一竞看着她皱起的眉,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在为他担心吗?
可在下一秒,这点失神就转为无所谓的自我解嘲。
他在想什么。
她有男朋友了,出国那么多年就认识的男朋友。算算时间,她和男朋友在一起的日子远远超过他们曾经所拥有的时间。
而且,她快要结婚了吧?
她男朋友对她很好,即使她上班也会过来慰问,连医院里的人都认识了他。
应该不止一次来过吧。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却不说话,黎夏汝忽然失语。
她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他听得很烦吗?
这样的交流方式是不是不适合他们。
近乎于压制般,黎夏汝硬生生收起了一切汹涌情绪。
再抬眼,她又变成了那个理智冷静的黎医生,可没人看到,她右手攥住的指甲狠狠抵住手心皮肤。
“不好意思。”她轻声说,“医生职业病犯了,看到病人难免问的有点多……”
“是吗?”面前的男人眨了下眼,唇角勾弄着,凉声反问。
“……是。”
这个问题好像没有其他答案,黎夏汝点头道,“所以你哪里不舒服?”
“知道我哪里不舒服,”他说着,忽然注意到前方走过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似想起来什么,声线微沉,逼问道:“你能给我治吗?”
“黎,医生。”
“……”
黎夏汝僵住,倒不是因为问出来的话,而是他的语气。
仿若从四面八方将她团团围住,那种锐利的压迫感似锋利长剑,不留余地倾轧她的皮肤,穿透血肉。
“我……我会—”尽力。
话未说完,就听到男人的声音,“十年前就很不舒服,尤其在那场大雨过后。”
黎夏汝脸色苍白,整个人被劈地粉身碎骨。
走廊未关紧的窗吹来一阵冷风,配合着医院常年低温的空调,黎夏汝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从里到外,彻彻底底。
高考前一个月,她在电话里说:“等高考完,我们就可以见面了。就在学校门口的超市前,我们就在那里见面,不见不散。”
可等高考完,她却没有出现,只打来了一通分手电话,然后消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她失约了。
任由他站在倾盆大雨里,眼睁睁看着他从白天等到黑夜。
她给了他希望,让他心怀期待,却又硬生生斩碎期待,让他绝望。
十年前的后遗症从没痊愈,时至今日,要说为他治疗,她最没有资格。
掖了掖身前的外套,黎夏汝徒劳地用这种方式抵挡从周身聚拢上来的寒气。
再多的话也说不出,除了,“对不起。”
往日明明喧闹的急诊大厅,此刻却安静无比。
“对不起”这三个字砸出来,落在了锃亮的地板上,在头顶灯光的反射下,却化成了一团阴影盘桓在周一竞的心底。
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要说对不起这三个字。
阴影从心底流窜到眼底,男人眸光晦暗,望着眼前的女人,在无形中织就密密麻麻的暗网。如果有可能,他愿用那暗网网住所有的欲望。
“……没关系。”带笑的声腔,让一切都似乎恢复了平静模样。
周一竞说:“跟你开玩笑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谁还会在意。”
“……”
从地狱到天堂,黎夏汝却不敢片刻放松,只觉得眼前人变得极其诡异。
他的笑容令她不适,似乎处处都潜藏着危机。
收敛心神,黎夏汝想起一事,这件事困扰了她许久,今天见到本人最好一并解决。
“上次谢谢你帮我换车胎。”黎夏汝说,“说好的小费,我还没有给你。”
“哦,这事啊。”他的声调慵懒,好整以暇反问道,“你准备给多少啊?”
黎夏汝哪里有经验。
国外倒是会给服务人员一两美元,但给他,这些够吗?
而且,她想起短信上的那些话,还有他此刻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收惯了这些钱?
给他钱的人多吗?
那些有钱的女人一般会给他多少呢?
他会用这种方式来生存吗?
“她们会给你多少?”没忍住,黎夏汝问出了口,“那些有钱的女人。”
她想,她的脑子一定是发昏了。
果然,面前男人的眼尾勾起,落在远处的视线轻飘飘移在她身上。
黎夏汝顿时如芒刺背。
她急忙解释:“你在短信里说过,有人会用小费当借口,对你别有用心……”
周一竞往前走了半步,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住。
陷落在一片暗色的影子里,黎夏汝的声音硬生生停下。
又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感,神经末梢传递出的信号是让她远离这片区域,可她的双腿僵住,如被淤泥沼泽缠裹住,完全无法动弹。
“……是啊。”周一竞的视线划过黎夏汝的眉眼,慢吞吞的语调透弄着促狭,自来熟的口吻,“是有人会拿小费做借口,对我别有用心,另有所图。”
“那么你呢?”他继续往前,直到两人鞋尖相抵,黑色的工装裤擦过米色的阔腿裤,面料相接,窸窣作响。
眸色凉淡,语气轻佻,“你是不是也想试试?”
“……试什么?”像是被蛊惑般,所有的思维陷入停滞,黎夏汝条件反射问道。
自投罗网。
周一竞眉梢微扬,像是介绍经营已久的业务那般语气,轻描淡写。
“试试,”他俯身,偏头,凑近她耳边。
刻意压低的声腔将后面两个字徐徐吐出,喷薄而来的气息吹进她的耳朵,汗毛直立,瘙痒难耐。
“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