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好像是在一场大雨过后,恼人的知了不再叫了,连带着风也有些凉爽的味道,暑假就这样悄悄溜走了。
林念为了追上班级进度,一直把自己闷在屋子里预习新学期的课程,整个暑假都没去成桐城,一想到这,整个人有些泄气,等下个假期吧,会有机会的。
开学第一天,总是让人活力满满。从公交车下来,秦妍就一直在林念身边念叨着假期里的新鲜事,去村子里抓鱼了,领养只流浪狗了…..在学校里念叨得还不够,路上还在说着,叽叽喳喳的,像电线杆上的小鸟。林念时不时点头附和着,可思绪早飘到了九霄云外。秦妍看不出来,还以为林念被自己的故事吸引住了,手舞足蹈地讲着。
等她们拐进了小径,林念一眼便认出前面走着的是那个奇怪的邻居少年,毕竟,长得好看的人总是会让人过目难忘。比起听秦妍流水账般的假期故事,她更想和这个少年打个招呼,何况,她对那身八中校服还是挺感兴趣的。
”嗨,我们见过的,在你刚搬来那天,我叫林念。”林念走到他身旁。秦妍也跟上去打了声招呼:“你好,我是林念同桌,我叫秦妍,也是这个小区的。”
“我叫沈予礼。”沈予礼看向两个人,轻轻点了下头。
一时间,三个人都有些没话聊。
“是去了八中么?”林念率先打破沉默。
“嗯。”他坦然回复着,只听他的回答,会让人有种八中还挺好的错觉。
林念知道自己再问下去会有些失礼,可当下她还是选择顺从自己内心,“在之前的学校被记过了吗?“
沈予礼有一丝不解,看向林念,“嗯?为什么这么说?”
那双桃花眼看人应该是温柔缱绻的,可林念却觉得好像有层玻璃罩在外面,冰冰冷冷的,拒人千里之外。躲开他的注视,“只有之前被记过大过的学生才会去八中。”
“哦,那就算我被记了大过吧。”他不在意地回着。林念便不再追问了。
“你也是高二的吗?”一旁的秦妍看到了他的胸章,上面清清楚楚印着。
“嗯,是高二的。”
“我记得那天周阿姨说你是15岁,15岁就读高二了么?”林念也不知为何,和别人向来话少的她,今天却止不住一次次地问他。
“17岁,她记错了,我妈她…她可能记忆力不好吧。”他扯了扯嘴角,或许是他也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好笑吧,一位母亲怎么会记不清孩子年纪呢,说什么理由都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气氛再次冷了下来,好在很快就走到了他家,沈予礼转身进了门,没说声再见。真是个奇怪的人。林念心想。
桉城八中里的学生,看样子都算不得是学生,调色盘上的颜色都可以在他们头发上找到,穿着奇装异服,校服早就不知道被他们扔到哪里了。今天管了他们,明天又会变成原样,到最后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小部分穿得还算正常的,多半是家里有些钱但疏于教育,随便混个高中文凭,大学就要送出国去。
沈予礼一身整洁的校服在八中显得格格不入,一头黑发更让他显得乖巧。他也不是没想过新学校可能会有些乱,但他没想过会乱成这个样子,课堂上纸团飞来飞去,前排的女生笑得声音发尖,最后几排的同学甚至直接泡起了泡面。老师对这些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讲着例题,不在乎有没有人听。
廉价香水的味道混着泡面味,让人胃里一阵翻腾。他捏紧了鼻子,用卫生纸团成个球,塞进耳朵里,准备自学这些内容,对于他来说,自学也没那么难。刚翻开课本,凳子就被人扎扎实实踢了一脚。
“说你呢,新来的,”坐在后面的小黄毛一脸不屑地看着他,“都在八中了,还装什么好学生。哟,还穿着校服,懂不懂咱们八中的规矩啊。”他把脚直接抬到桌子上,脚尖向前一伸,校服上立马落了一道深色的鞋印。
沈予礼对这世界上的大部分都不太在意,甚至于他觉得自己本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但有人惹上门来,就没有忍的道理。
他用手弹了弹校服上的鞋印,而后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看向黄毛,“你看看你,空空如也的脑袋上偏要插上几根枯草来装腔作势,可怜得像条狗。”
黄毛一巴掌拍得桌子震天响,“你小子,够有种,有本事放学校门口见。”
“回家当然要从校门口走。”沈予礼直视着他,不疾不徐地回着。
“好,在校门口等着你爷爷我。”黄毛骂骂咧咧地走出教室。
沈予礼刚走出教学楼,一眼便望到了校门口的两个人,左边的是黄毛,旁边站着一个染了绿色头发的,胳膊上纹满青色纹身的壮汉,叼着只烟正盯着他。
沈予礼走近两人,“等我?”
黄毛笑了声,“还真不是个孬种,我还以为你这种乖孩子只会哭着告老师。”说完又做了一个哭泣的鬼脸。
“谁还会玩这种把戏,别废话,不是要打架么,快点来。”沈予礼随手把书包甩在一旁。
在这种学校,要想平稳度过,躲避永远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加剧施暴者的暴行。用他们的语言和他们交流——以暴制暴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沈予礼早就深谙此道。
“哟,听听,自己上赶着来送死,来,刀哥,打到这孙子跪着求我。”刀哥吐了一口烟圈,皮鞋头碾了碾地上的烟头,挥着拳头迎上来。
拳头伴着风声一齐落在他身上,他轻哼了一声,面上却没有一点痛苦的神色。迅速找准时机,反手狠狠打在刀哥身上。
他不在乎自己被打,只想着找对方漏洞出手,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不一会儿,双方脸上都挂了彩。沈予礼越打越疯,一拳比一拳重。黄毛心里有些发怵,这么打下去,刀哥必输无疑。要是带了一个帮手,还被一个新来的转校生打赢了,以后的脸面往哪儿搁?
黄毛狠下心,从包里翻出一把水果刀,扔给刀哥。刀哥本想用刀造成些皮肉伤,给他点颜色看看,真要出了事,谁都担不起的。可没想到沈予礼丝毫不躲,空着手上来抢刀,眨眼的功夫血染满了双手,却还在一拳拳打在他身上。桃花眼里平静无波,手下却是发了狠的力度。疯子,真是个疯子!
突然刀哥被一脚狠狠踹开,凭空出现的一双手夺走那柄染血的水果刀。“两个人欺负一个新来的,还用刀,算什么本事,还不快滚,再不走我就报警了。”一身运动装扮的少年举着手机,对着黄毛厉声喊道。
黄毛自然是认得他,隔壁班的宋安。和他们不同,宋安被送到八中是因为中考成绩太难看,去不了其他学校,交了钱进八中混个高中文凭。宋安平日里从不和这帮人打交道,到了学校就像个睡不醒的瞌睡虫,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一出校门便看到这种事情,自然是不能袖手旁观。
黄毛搀起地上的刀哥,脚步迈得飞快逃走了。
沈予礼这才发觉自己有些站不稳,卸下全身力气,靠在墙上。全身的痛感像潮水一般涌来,让他的脑袋有些发空,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又忍不住嘲讽般轻笑了声。来八中么,算是应得的。
宋安又送他去药店包扎了伤口,等一切都处理完坐公交回家时,整座城市华灯初上,月光都显得更皎洁了。
他推开门,屋子里没开一盏灯,黑得发沉,只有窗边透出一点淡淡的月光。女人拿着酒杯坐在沙发上,月光下只看得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他本想直接拐进卧室里,有些累了,想躺在床上休息会儿。客厅上却突然传来杯子被摔碎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更显得清脆。他原本有些混沌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
女人用了力,把手中的玻璃杯连带着红酒一齐摔在地上,一个不够,接连摔了几个,玻璃落在地上碎成了粉末,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
“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周梅声音平静。
“学校有点事,回来得晚了。”沈予礼顿下,“还有,我不是他。”
“八中怎么会有事?”周梅扯着头发大叫,猛地几步冲过来,拽住他的肩膀,却又因为个子不够高只堪堪拽住了校服,一只脚上的拖鞋也被甩丢了,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沈予礼就这样看着她,平静地像是在看一场别人主演的电影。
她平日里梳的一丝不苟的盘发被扯得支离破碎,眼角的泪哭花了精心化的妆,睫毛膏晕在眼下一团乌黑,整个人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还是愤怒,脸上红的发暗。
整个人有些醉意,像是站不稳的样子,校服被她扯开,又去胡乱抓着他。歇斯底里地喊着:“我问你,八中怎么会有事?你说,你说啊!”
猝不及防地拽到了他的手,沈予礼来不及反应,疼得嘶了一声。周梅摸到了一块算不上干爽的布料,黑暗中,她好像又闻到了一股厚重的铁锈味,瞬间酒醒了大半,转身去打开客厅的灯。
突然的光亮闪得人睁不开眼,再一睁眼,白的是手上的纱布,红的是洇在上面的血,黏黏腻腻地贴在手上。眼角下有些发肿,白里透着青紫。
周梅被这一幕吓到,眼里泛出泪,“被打了吗,是在八中被打了吗,疼不疼,你告诉妈妈疼不疼。”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脸。
沈予礼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有些不知所措,侧了头躲过。周梅上前的手只停在了耳边。
关切的面容狰狞地面目可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天生的扫把星。”接着又开始放声大笑,“这就是你的报应,是老天开了眼,不枉我费力把你送进八中,活该你被别人打死!”她恶狠狠地指着沈予礼,太过用力使得手指止不住地发颤。
沈予礼看向她,刚刚那一点无所适从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他觉得自己像在一场风暴中的海,狂风呼啸,海面波涛汹涌,风把浪卷起千尺高,又狠狠拍下,周而复始,只留一声声沉闷的水声。究竟是水声还是心声,到最后什么痕迹都没有了,它痛的痕迹,哭的痕迹,都没有了。
要怪风,还是要怪这变化莫测的天气。世间万物,谁对谁错,从没有像标准答案一样分得清。想分出个谁对谁错,可到头来却是谁对谁对,谁错谁错。
沈予礼想得累了,理了理衣服,走进卧室落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