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落顺着对方的脚步进了正堂。
一进门,玉落行了个礼。她抬头偷偷看了看,昨夜还与她温存的男人没在,只有她们家的当家太太。
她听到她轻声细语地对给她带路的嬷嬷说:“这都第几回了,叫人一大早起来站在我门口,大家都是姑娘家的,被早风一吹,对身子不好。”
“说是给我个面子,让她们见见人,认认脸。可大家一起要在这宅子中住几十年,到那时,恐怕这一张两张的脸,都快看吐了。”
玉落低着头,有些想笑。
这太太,说话倒是有些意思。
那老太太皱了皱眉,张了张嘴,似是要说些话。
苏长空当然注意到了,她先发制人。又说:
“还有,每天早上的奉茶呀,请安呀,也可以免了。大家也都知道,我身子不好,老睡不着,嬷嬷们就行行好,咱家里姐姐妹妹被叫起来心里愿不愿意我不知道,可我......”
她咳了咳,嘴唇有些苍白。端起了置在她手边的茶,啜饮了一口。
“要是睡不够,倒是要不爽利一天呢。”
玉落身后的嬷嬷笑了两声:“太太,您身子弱,惫懒也是常事。”
“可这是规矩,老爷今早临走前特意嘱咐了,规矩不可破。”
坐在上首的女人转了转手中的佛珠,抿了抿嘴。
“规矩?我倒是不知道,我管的院子里,何时有了这一条规矩。”
“太太,自是老爷说的。老爷说了,您留洋回来,多少有些规矩不懂,让我们几个老的呀,帮衬着您,”
“盯着您。”
张嬷嬷的眼珠直直地看着苏长空,眼神古板无波,有些发灰的眼球盯着人。苏长空有些发怵。
她不住将眼神转到了别处,调了调身子,让自己椅子上坐的更舒服些。
她的目光飘到了玉落身上。
“四姨娘,你叫什么名字?”
玉落正偷偷的听苏长空与嬷嬷的对话,忽地被点名,有些手足无措,就要按楼里教的往地下跪。
苏长空从椅子上直起身,急上前一步,制住了她的动作。
起身的时候,瞥见了一双含情眼。
“我家,或是我管的院子里,没这样的规矩。”苏长空啜饮了一口茶,瞟了一眼脸色有点黑的嬷嬷,笑了一声。
“说吧,你叫什么。”
“玉落。”
苏长空上下扫过对方,从头兜到脚的袍子对她来说有些宽大,行动之间空空荡荡。
“你就叫玉落?姓什么啊。”
玉落脸颊泛起一抹微红,她头一次因为自己的背景而觉得羞赧,尤其是在这位闪闪发光的太太面前。
她低了低头,“奴家在青楼中长大,没......没有姓氏。”
苏长空身形一顿,她咳了咳,倒是她考虑不周,戳了对方的痛处。
“你既然被老爷带回来,咱们就是————”她蹙了蹙眉,”就是一家人,姐姐妹妹的,四姨娘。“
她向来不会说教,尤其是对着姑娘。
”行了行了,就到这儿了。嬷嬷们,我的大戏唱够了,也累了。让四姨娘娘留下,剩下的,都回吧。“
”我跟她单独说会话。“
玉落身子绷了绷,她本以为刚刚的几句已经足够了,她现在不仅累,还有些怕。
该来的总会来的,玉落轻轻吸了口气,跟着苏长空进了内室。
进去看了,才发现太太平时住的卧房与她想的不同,内部装横虽说典雅,但小玩意儿也不少。
像什么九连环,那种大部头的书籍,好几只不同墨水颜色的钢笔,丹蔻,但好像是外国产的,鹅蛋粉,还有几支口红。
她好像还看到了几本话本子,封面她认得,之前在楼中有认过字的姑娘给她讲过。
说出去,这倒像是个女学生的房间。
不过,玉落皱了皱鼻子。这里的味道,不同于青楼中令人眩晕的脂粉香,太太房中的气味有书墨气。
但让人感觉闷闷的,空气凝滞,就连象征着新时代的书卷气也泛着陈旧。
玉落有些新奇,便忘记了礼数,探头探脑的。
苏长空倒也不管这些,她屏退四周的下人,关好了房门,从床垫下取出了一本精美的小本子和一支狼毫笔。
她对着玉落,耳朵红彤彤的,先是对着人家笑了笑,又搬来椅子,让对方坐下。
她去桌子旁磨墨,背对着玉落。
”你,你刚进来,必定是知道不少外面的事的。“
给我讲讲吧,外面有什么?
我嫁进来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玉落听了这话,有些怔愣。
她张了张嘴,手下意识的交缠在一起。
苏长空装着热切的眸子看着她,玉落感觉自己像被照妖镜照着的妖怪,无所遁形。
玉落手指扣着身下的床缝,支支吾吾:“太太,奴家是从青楼里出来的,知道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不干净的事。您,您就别听了,别脏了......您的耳朵。”
玉落在楼里时,向来是最会奉承那些男人的。恩客们都夸她的嘴甜的与蜜一样,如今面对苏长空,却有些结巴。
苏长空摆了摆手:“我不在意这些。倒是青楼中的东西,向来是使人下巴都掉下来的。你就说说,谁是楼中的常客,这些人里又有谁招人讨厌。还有,嗯,他们一定会在你面前说些大事,像什么谁又当权啦,哪个官又结婚啦,这些我在法兰西的时候就爱听。”
玉落红了脸,她倾身,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就那个姓张的总督,三天两头来一次请隔壁姐姐,听姐姐说,这位张总督,别看一晚上一晚上地待,实际上,他就”
玉落悄悄比了个“一”的手势,“一次,连半炷香都不到。”
苏长空脸“刷”的一下红了,她把笔放下,小声地问:“还有谁啊。”
“还有个大学的,”玉落往前移了移,“他请过好几个姐妹,每请一个,睡一晚,他就写一首酸诗。”
“什么‘我与卿共眠’,反正酸不拉几的,每次他写一首,我们几个就会笑好久,直到他下一次来,然后写一首新的。”
玉落撇了撇嘴:“这种人,还真当自己是痴情种了,每次情根深种的人还不一样。跟那蒲公英似的。”
苏长空放下笔,看着玉落,悄声问:“那老爷呢,老爷怎么样?”
玉落顿了顿。
“其实,我都没想过老爷会把我带回来。”玉落叹了口气,“就如同其他客人一样,萍水相逢,然后相忘。”
“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嫁给他。嫁人好快啊,眼睛一睁一闭,就已经是别人的人了。”
玉落见苏长空似乎有些不高兴,住了嘴。
糟了,太太这里太安静,让自己有些放松,一时,什么话都说了。
玉落有些慌,自己说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要是太太告诉了……
“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吧。”苏长空突然开口。
玉落被吓得震了一下,接着回神,抬起头时手都是颤的。
太太,这是什么意思?
苏长空叹了口气,拍了拍玉落的手背,“我叫苏长空。”
“别怕。”
我也怕过,所以不想再看到别人怕。
“咚”敲门的声音响起,苏长空叫人进来。对面的侍女福了福身。
“太太,老爷回来了。找您。还说,让四姨娘今晚上等着,准备好,老爷会来。”
“我清楚了。你先下去。”苏长空抿了抿嘴,还是一副紧张的样子。
“怪得很,我与你说的第一句话,就舒服,快活。”她握了握玉落的手,“倒是如同知己一般。”
玉落的手被苏长空握着,对方的手心温热,滑溜溜的,如丝绸一般,是没有做过活的夫人的手。
苏长空微微笑了笑,那就每日午后,你有时间,就过来看看我,我每日被闷在这儿,无聊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