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好了,不用再烦累心神思考了。
冷冰的大殿仿佛瞬间被热水浇灌,沸腾起来,水面咕噜咕噜冒泡,将众人心中的压抑不适一扫而空。
只是这升起的水雾,唯独迷了她一人的眼睛。
她脑袋发黑,喉头腥甜,血水在肺腑里翻江倒海,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强忍反胃之意。心里也失了之前的好奇欢喜,只想学那土地公,遁土逃走。
站起来整理衣衫,勉强稳住快要散架的身子,才慢慢抬头。
三师妹一副吓得不知所措,泫然欲泣的样子,仿佛在无声向她表示自己不是故意。
流问云略过她,望向满堂人影,许多要么在交头接耳的讥讽她,要么都在斜视笑她,冷眼相待,未有一人上前询问搀扶。
就连非常抱歉的三师妹,也只是吓的楞在一旁。
心里笑一刹自己差到不行的人缘,她就往上看去。
只见掌门还在撑着端庄,眉宇间稍皱,眯起的眼神向她表示着恰到好处的关怀。
而一旁的无罚长老,眼里则满是藏不住的厌憎,他冷哼一声,撇过头去——
好像更厌憎她了。
她未理会身侧想要解释的师妹,见上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稳步独身上前,欠身行礼。
见掌门微笑摆手示意后,她便退到右侧弟子处,没像师妹师弟们那样站在无罚长老身后。
流问云默默垂着眼,手指在身后一点一点攥紧衣角,仿佛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苦楚。
她很自觉,有自知之明,不会落她师父的面子。
更何况,师父从来都不想有她这个徒弟。何必上赶着讨人厌呢?
她舔了下干裂苍白的嘴唇,绷紧唇,未舍一眼给身旁立刻避如蛇蝎,起身远离她的别家弟子们。
以她为圆心,三尺以内空无一人,看起来比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梼杌还要可怕。
流问云努力维持脑中的清明,余光不自觉的瞥向对面情同手足,还在互诉衷肠的师弟妹们,一瞬之后便收神。
无罚长□□有五个徒弟,四个都是簪缨家世,天资聪颖。
虽说无罚长老对流问云的厌恶循序渐进,但“无家无室”却是主要原因之一。
就算五师弟岚清岙是私生子的出身,也是岚国天子的私生子,加上天赋不错,可以让无罚长老对他平时的顽劣视若无睹,来这儿镀金、攀炎附势的大多子弟也不敢憎他一眼。
而五个徒弟中,最出色的,要属二弟子禹率峮,即四大家族之首的星禹家族的嫡公子,未来的星禹家主。
这个纪代里,四大世家星禹、芷琳、蛟珑、汶水的地位要高于其他,包括不可撼动的三大宗门和苟延残喘着的许多国家,它们垄断了修真界的许多产业,包括星矿开采、器物炼造、灵兽豢养等等,实在是财可通天。
而在世人看来,有钱就是爷。
禹率峮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人中龙凤。
一把寒气逼人的雪霜仁剑,配上那清冷不尘的面容,使其俗世里十五岁便得一“落霜公子”美名,世人颂之,仰之。
不过,这人仿佛也不喜欢流问云,伫立在殿门旁的他,刚才,连一个眼神也未曾施与。
他抽出袖中的水帕,再取下腰间缀落的那把洁白无痕的灵剑,擦擦,又玉立在一旁。
端的就是一个圣洁高傲,不可亵渎。
—
许久后,伴着一声“二试开始”的高呼,各参试弟子从外依组进来,一波一波选拔。都是一试通过后的的子弟,根据玲珑幻境内的评价进行等级分组。
一试测试的是心性和实战能力,即窍力、阵法、符箓、器物等使用经验,二试测试的是硬性实力,包括灵窍等级,是否拥有缔结灵兽、开灵武器和特殊天赋,例如御兽,炼器等等。
权重占比不同,结构复杂,有专门的器物计算综合评分。
若一试都未通过,就相当于被刷掉了,虽可以再拼拼文理弟子,几乎没人愿意尝试。
和正式弟子降妖除魔的使命不同,文理弟子不习武,只学文理知识,以后只能补补上古秘籍,研究熄火等,位于修真界的鄙视链下端,被戏称“徒有虚名的庸士”。
四个字可涵盖修真界的状况:重武轻文。
参试弟子们进进出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待日头倾斜,坐西朝东的青龙大殿内逐渐昏暗,四方的青铜灯盏被接连点上,盈盈光亮绕着殿内。
此时,二试已进行了大半,若各长老中意哪个徒弟,可直接从综合评分达标有资格成为内门弟子的人里挑选。
要是有多位长老想选同一人,这人也一定出类拔萃,也是一番另当别论的情况了。
而每年这里几乎都得上演一出众长老“争抢弟子”的经典戏目,好不精彩。
今年已经出现了五位一试以来就被众长老们重点关注的,怕是一会儿就要进行一场如火如荼的争夺大赛。
这五位里,除去那十岁便有头绝世缔结熄兽、四大家族之一的汶水一族家主的亲妹妹,“黛夫仙子”汶青柳,她已经被“内定”给自家叔父岩景长老。
再除去一位不知来头的玄衣女子,就主要是蛟珑家族两子和汶水家族的二公子,他们在一试的玲珑幻境里大放异彩。
可谓是各有千秋,早就令众长老们搓手以待,垂涎无比了。
又一声震耳高呼:
“——二十一组,上前来!”
说罢,一旁测完综合实力的三男两女就挪步走向殿中央。
不说实力,只论他们那靓丽俊俏的模样,颀长的站成一排,惹眼至极。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他们身上,流问云还在压抑自己体内暴动的毁灭之力,殿内突然躁动起来,惹她抬头望去。
这一看,就痴住了,她所有目光就黏在了一人身上,霎时间,仿佛忘了伤疾和疼痛。
而前方昏昏欲睡的岩景长老,被人使劲拧了下肉,只见云容长老蛾眉倒蹙,一副不争气的样子:“醒醒,到你家青柳了,再睡的话,我可就不留情抢走了!”
他“哈”一口气,刚想打打马虎眼,眯眼一瞧,才“哗”地一下坐好,连忙整理衣衫,撑出精气神。
他摩挲着手,精神奕奕的念叨:“让老子等了那么久,终于来了,重头戏!”
一旁
“哎,今年的幻境试炼,就是这几人超额完成任务?”
“是啊!就他们几个,长的水灵,实力也不错,都是四大家族的人,羡慕啊!”
“我上我也可以!”
“??你在做什么白日梦?那玲珑幻境是那么好闯的?”
“你们看到没有!我女神黛夫仙子和疯火凰杀死高等异人的时候,简直酷死了,没人能抵抗仙女英姿飒爽的反差萌!”
“我的青虎也能!”
“你那一只普通的缔结灵兽算什么垃圾?人家可是万里挑一的缔结熄兽!”
“哼,要我说,跟熄火沾边的都不是好东西!”
……
“话说,今年最令人吃惊的,难道不是汶水家的那个废物吗?不传言道他连灵窍都没开通吗,怎么也能超额完成试炼任务?…”
“…你这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哈哈,我也想到了,小声点,这人就在我们旁边呢!”
说是旁边,几乎五尺开外。
不过由于他们过分激动,乱叫时已经一字不差的被“这人”听了个遍。
珑央吗?流问云笑笑,她听过这人,也没法不对这人印象深刻。
他们都一样的。
一样的未开灵窍,被人瞧不起,实力废物,以及,都与此刻正在冲撞她五脏六腑的熄火有染。
……
此刻,大殿中央站着五人,一习师正在他们面前喃喃念咒。
手中的白釉罐子被注入窍力,珍珠粉似的月沙浮出,飘于空中,似五条绵厚的白丝绸滑向这五人腕上的星晶环,一股脑的耸入。
殿内刹那间银光乍现,众人将衣袖挡在面前遮眼,星晶环由固状墨色圆环蜕变玻璃无色液环。
然后,从左到右依次来,这习师的手在前方的空中一点,就见左侧之人的星晶环震动发出声音:
“汶青柳,甲等五十四”,星晶环消失不见。
甲乙丙丁共分四等,从高到低,各等一百为上限。
众人们皆惊呼,琅清掌门也满意的点头:“不愧是汶水儿女,不错,有长老想收之为徒吗?”
长老们之前商议好了,只是走个场面,一番生硬的争抢拉扯后,她便被汶岩景收作了徒弟。
接下来,一连串的声音:
“珑长安,甲等六十九”
“芷游洄,甲等三十四”
“珑央,甲等二十七”
这下,殿内彻底炸开了锅,知道这组实力不错,却没想到竟都是甲等以上,往年一次收四个甲等,就不错了。而这一组就有四个。
此刻的长老们,一张嘴似张非张,已经在准备唾沫星子肆意飞横了。
接下来,他们既要瞪大眼睛抵防彼此,不让对方抢先出手,又要忙着从脑子里搜刮各种选择自己的优势。
场面一度混乱,鸡飞狗跳着。
平日里端的比谁的狠的人,现在又都比谁都呲牙咧嘴。一旁的徒弟们都傻了眼,无措的面面相觑着,不知是否要上前拉架。
他们为何如此拼命呢?
……这就要追溯到一百年前了。
熄启四代·一百十五年,仙门百家刚刚结束一场大战,死伤众多,百废待兴,几年也都不见好转。
现今三大宗门之一的灵光尊派里,有一位无上仙人想了个法子,他精通炼器之术,炼了个外形酷似花楹树的器物,“栽”在了诸东临沂城中央,能化天地之力为养分,运转千年,被称为“无上神树”。
无上神树可以客观公正的评价众修士,其树冠上会显示实力榜、世家榜、宗门榜等多个榜单,每五年一更替。
霎时,就像流星击穿冰面,在修真界里引起轩然大波,之前衰颓也一扫而空。
该树经过岁月的检验,也得到一致认可,从此就成为修真界的传统,一种衡量标准。
每一个五年过后,众修士们总会紧张的等在无上神树面前,就像人间学子站在金榜面前,等待寒窗苦读十余载的成果。
而这些长老们所重视的,不是大能云集的实力榜,而是综合自身实力、徒弟实力、宗门实力等因素含金量高的授业榜,即后来为了激励修士收徒而设立榜单。
这又是无罚长老厌憎流问云的主要原因之一。
此时的殿内,只有掌门身后的武曲师祖,自始至终都沉沉的耷拉着眼睛,一副不为所动,将睡欲睡的样子。
流问云进大殿时,就注意到已六年未见的师祖了,他与记忆中的相似无二——
银发散落,青袍轻披,莲花纹绣在胸口,烟翠玉红丝缠绕,缀在腰间,一副桃源仙人的模样。
她清楚的记得,师祖身上有一股变化的香味,时而似丁香般清爽,时而似夜来般浓郁,能让人心底涌出无限的温暖。
帘帐半遮半掩,刚好挡住了他的面容,她看不清。
累年不见,她也只记得师祖身上的香味,具体长什么样子倒不清晰,记得拥有驻颜术的师祖,长相非常年轻。
当年师祖将她从废墟中捞起来,说要带她去个安心之地,把自己扔给了无罚长老后,就云游四海去了。
一开始,她真的以为从此便可安心了。
几年来她反复琢磨着,师祖为何要把她带进邱山派,是随手相助,还是……另有所图。
什么都不怕,就怕,什么都与熄火有关。
许久后,使劲浑身解数“争奇斗艳”的长老们才堪堪消停,这场滑稽的闹剧也由此结束。一概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殿内这才停下了这场嘈杂的闹剧。
此时,众人才想起还剩一个,长老们抢的急就被落下了。
而这玄衣女子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冷眼旁观这大殿里乱糟糟的一切,就如同一个淡漠的局外人。
角落里的流问云,从刚才一直都在默默的注视着她。
大殿重归安静,见这组还剩一个,习师就伸手于空中随意一点。
这女子手腕上的星晶环立即震动起来,奇怪的是,它没像之前几人那样立即发声,告知众人,左扯右拉,上蹦下跳,似有什么怪力干扰。
突然,这琉璃圆环的中段浮出一点火花,这星火燎燎,充斥整个琉璃圆环,后蹦出来,似一团急火蔓延,包裹了这女子全身,在殿内掀起一场热风。
众人惊呼: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星晶环坏了吧?”
“不可能吧,都没见它坏过!”
……
他们吃一惊,密密麻麻的交头接耳着。
而这热风,在空中旋眼打个急,有神智般的,竟直向着一旁的白衣女子面门冲去。
流问云冷汗直流,想躲避,但体内的熄火紊乱致她身子虚弱僵硬,她又过分紧张,刹那间竟动弹不得。
想开口求助,但她看到众人只是袖手旁观,伫立在远处,一副要弄清楚这风到底想干什么的样子。
若要她死呢?
无可奈何,她也只能闭上眼。
良久之后,却未感到丝毫热意扑面,只听见一阵惊呼声。
她试探着扑簌地睁眼,面前银发之人背对她,正挥动盈盈似水的青袖,左右扇动,轻易就将这热风赶出殿门外,随即,玄衣女子的星晶环也化为齑粉于空中消散。
是师祖救了她?
熟悉的香味从外钻入体内,竟能压制暴动的灵窍,舒缓体内杂乱的经脉。
因师祖背对她,她看不见他的面容,流问云刚想开口行谢礼,香味远去,师祖走远了。
后听见他说:“这女子,我收了。”
他挪步走到那玄衣女子面前,问:“你可愿做我徒弟?”
众人的目光这才落在那从始至终都被忽视的玄衣女子身上。
那女子并不吃惊,眉毛一挑,嘴角上扬:
“好啊,但我要——她做我的师姐,你的徒弟!”
声音似银子与清泉碰撞般清脆动听。
这女子伸出纤纤玉指,指向右方,众人视线随之缓缓移动,落到右侧的一个角落里,看清后,不约而同的眉目一皱。
这……
不就刚才那女弟子,无罚长老门下的大徒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