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避暑的行宫回来之后,任宛让宫人们收拾了离御书房最近的宫室,让任宠搬进去。
他刚登基的时候,原是想着任宠骤然回到宫中怕不适应。因此想着让他住得清静些,也离敬太妃近一些。但无论是看任宠本人的状态,还是听任宠身边宫女们的说法,任宠总还是要他任宛多陪着才好些。
还是住得近些好。
前朝自然也听说了这样的事情。或者说,这事传到前朝的耳朵里才刺耳起来。说来确实听得荒谬,皇帝放着自己的寝殿不住,每夜直接去与一个罪奴同寝。
更何况这罪奴的身份着实微妙,曾几何时还顶着皇子的名头。
再加上皇帝一直以来不肯纳谏选妃……不由得人不妄加揣测。表面上的兄友弟恭,是不是掺杂了点别的什么龌龊。
任宛没让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流言传到任宠耳朵里,徒劳地让他烦恼。只是面对堆叠如山的奏折时一边批阅一边吩咐宫人:“记得叮嘱太医,让他们紧着些给金雀儿诊脉。这些日子看他手脚不像从前那样冰,只是纳食还是不多。让他们想着怎么能再开些调养的方子。”
御前侍奉的早已熟悉了任宛的这套絮絮叨叨,恭谨道:“奴才知道。”
任宛埋头于公务,继续叮嘱:“前朝这些事情,别告诉他。”
于是又答应:“奴才知道。”
任宛抬了抬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御前侍奉的人便替他说出接下来:“奴才记得,要和公子说,陛下要晚些回来,不必等您。”
任宛点头:“是的,是的。你让他早点睡。”
等处理完今日的奏折焦头烂额,天色已暗沉下来。今日乌云笼罩,连月色都难以辨明,更看不见满天星辰。任宛揉着太阳穴踏出御书房,前面有宫人帮着提灯照亮夜路。
所幸路程并不算远。
宫室内的烛火已经熄了。任宛也不让点灯,只摸黑到床铺边,慢慢地自己解衣预备入眠,转身的时候撞了膝盖,不由得发出轻微的闷哼声。
任宠很快便从被子里发出模模糊糊的“嗯”的一声。
“我吵醒你了?”任宛抱着歉意地俯下身,轻柔地摸了摸任宠被被子捂得温热的侧颈,“快睡吧。”
任宠反手搭上任宛的手背。
“以后也不必等我回来睡。你看你,只占这么小小的一块,睡得多拘束呢?不必给我留位置。我若是在床上找不到地方,去软榻上睡也是一样的。”
任宠将任宛的手揣到自己怀里:“不。”
任宛笑得更加温柔宠溺:“好吧,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睡得更舒服一点。”
他换好了寝衣上了床,将任宠从被子深处挖出来,轻柔地揽进怀里,一下一下顺着任宠的脊背:“好了好了,快睡吧,快睡吧。”
任宠的呼吸渐渐归于平稳。任宛闭着眼睛,轻声念:“金雀儿,身体要快点好起来。”
等到早上上朝时,任宠还没有醒。任宛便不惊动他,到外殿去更衣梳洗。便又要听满场谈起什么江山社稷应当后继有人,许多年过半百须发尽白的老臣恨不得声泪俱下撞死阶前。任宛看得心烦,却又不得不开口安抚宽慰。
心下厌烦。只恨自己母家无权无势,金雀儿的母家也是人丁凋敝,没有半个堪用的好苗子。
有人言之凿凿慷慨陈词:“陛下就算是爱怜宫中的那位,也不应该不对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负责!”
任宛眉头微蹙:“这与金……与竹宠有什么关系?”
“陛下心里清楚,竹氏乃是罪臣之子。”
任宛不能反驳,只蹙着眉冷冷地凝望着下方大胆谏言的臣子。
这个问题终究是不能回避开的。任宛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应当如何解决。竹妃是板上钉钉的带罪之身,是父皇的盖棺定论。只是可惜连累着任宠,便也一直不得不是这样的不清不白。
他从不觉得这样是有什么不好的。总归他是现在这个天下的君主,姑且还有些个圣明的名声。就算有些流言蜚语和迫不得已,他也总是能好端端地护着金雀儿周全的,于是这些便都没有什么要紧。
是的,只要坐稳了这把龙椅,一切问题总是能迎刃而解,于是便也都没什么要紧。
“不许再说竹宠的事情。”任宛冷声道下了最后通牒,“选秀的事情,朕会再考虑。”
不容下面的臣子如何非议哀求,任宛霍然站起身来,在一片嘈杂当中拂袖而去。
有些事情若是不得不,总还是要寻求个平衡的退步,总要是为了座下龙椅的稳固。总是要稳固了,才好保护得来金雀儿才是。任宛仔细想过,为了稳定现在的朝局,摆一个安安静静温温顺顺的皇后在宫中敬而远之,便能让朝上的大臣们闭嘴几年。等他们计较“无有所出”的时候,天下又不是现在的景象。
只是要好好斟酌着皇后的人选,定要个安静本分的淑女才是。母家也不宜太高,不好反被辖制……
想着这些,任宛忽地惊醒般看向身旁随侍,仔细叮嘱:“这些事情,不许让金雀儿知道。”
仆从躬下身:“是。”
想起金雀儿了,便先去看他。到的时候,果然还是静静地坐在桌前等着用早膳。这便是了惯例,若是任宛不来,任宠总是要等。
任宛笑着走过去,耐着性子一口一口喂,语气半是担忧半是疼惜:“金雀儿,若我不来,你就不吃不喝了吗?”
任宠没有反驳,任宛便叹气,去喂下一口,嘴角仍是带着笑意的。
“金雀儿,离了我你可怎么办?”
任宛这样说,指尖划过任宠的脸颊。任宠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过去,又重新落在任宛双眸之中。任宛摸了摸他的头发:“好了,好好休息,我回书房了——你不必站起来送我。”
任宠便点点头。
这两日笼里的绣眼鸟又有些不爱动不爱叫。任宠就也不怕它飞跑了,将笼门打开,让它能在窗边的位置多动一动。但结果是这鸟儿实在怠惰,面对敞开着的门无动于衷,仍只是垂着脸好像一直睡着的样子。任宠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它脸上的绒毛。
“陛下最近又忙起来了。”
宫女陪着笑回应:“陛下为国事操劳。”
任宠本也只是陈述而非抱怨便答:“是。”
宫女又试图开口安慰安慰:“陛下他——”
任宠打断:“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
——我知道任宛应当是爱我的。
但这想法只停留在念头。但只有处在冰冷时才会感到温暖,暖起来时便也自动消散。
任宠忽然站起来:“我想出去走走,去看看陛下。”
宫女愣怔了下,随即狂喜着连连点头:“好!好!奴婢这就带您出去走走!陛下知道了您愿意出去散心,一定欢喜得不得了呢!”
任宠提起鸟笼抱在怀里,顶着炎日迈出殿去,穿过斗折蛇行的回廊。路过御花园时看到宫人们正一面擦着汗一面费劲地去补那些聒噪的蝉,任宠停了停,低声道:“去吩咐人熬些解暑的绿豆汤来给大家分了,银子走我的账上,我账上银钱还够么?”
宫女笑道:“主子心慈,奴婢等下便遣人去。陛下早说过主子的份例与陛下的并在一起,随意主子用,自然是够的!”
任宠极淡地笑了一下。宫女以为他听着欢喜,又继续喋喋不休地不厌其烦,诉说着任宛究竟对他任宠有多么上心,多么宠爱。任宠听在耳朵里,只觉得恍惚。
于是他们两个现在是吃在一起的,是住在一起的,就连开支也是并在一起的。
纵然这是皇帝的无上荣宠,可导出都不需要别人记住他任宠的存在,不必细心单独分出来一个任宠的名目。大家只需要知道:哦,总归都是在陛下那里的。
这样好么?不好么?任宠说不清楚。
他只是有重新提快了脚步,鬼魂一样地游荡在这不属于他的深宫。唯有见到任宛的时候,他才能有片刻的感觉是自己究竟是属于这里的。
虽然他不想属于这里,但他至少还是想要属于一个地方的。而这个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好一些,这个地方有任宛,而任宛还是愿意接受他陪在他身边不觉麻烦的。
于是虽然还有些辛苦疲惫,但总归任宠是想要走到任宛身边去的,又或者走到任宛希望他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即将路过书房时,任宠的脚步停缓了下来。任宛现在在做的可是国家大事,任宠自认还没资格去打扰这些。
可门口侍奉的小黄门眼尖,打老远便看着他来,急匆匆迎过来:“公子怎么来了,也不通报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陛下正在和礼部的大人议事,现在怕是不得空见公子。公子还是请回吧。”
任宠定定看着他,不动也不说话。身后跟随的宫女忍不住道:“公子难得愿意出来走走,陛下看了也会高兴的。劳烦公公通融,进去通传一下也好啊。”
小黄门却是犹豫着:“这个……”
任宠内心不知为何升腾起异样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波动的情绪,只有身体不明原因微微的颤动。最终闷闷地吐出口来:“我……想见。”
就是此时此地,他必须要见到任宛。
小黄门仍然踟蹰不肯挪步,一脸的纠结为难。殿内就在此时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任宠望过去,也能辨别出是几位礼部的官员。他们显然也注意到站在这边的任宠,为首的只是瞥他一眼,恍若不觉地大步流星离开。跟在他身后的官员们只多犹豫了片刻,眼见上官的态度,便也跟随而去。
“……可惜他今日的风光,等到中宫入主,就不知还能到几时……”
“都已经在宫里,你仔细着说话。”
任宠隐隐约约听不清楚,恍惚地望向几个官员的背影。这话似乎说的是自己,可他自己又不知道自己风光在哪里,更回答不了自己能够风光到几时。
“……公子,陛下召您进去呢。”
任宠的目光游移回来,怔了半晌,咀嚼了许久才听懂了刚刚进了耳朵的这句话。他微微低了低头,似乎是思索着,便说:“可,任宛,不在。”
他转头就走,或者说是逃。他要去的是有任宛在的地方,可在这里的是陛下。陛下不见他,他也不见陛下。他想见的是任宛,任宛不在这里。
但是逃到哪里去呢?
身体下意识地回到熟悉的住处。绣眼鸟没有在笼中,只是站在窗边向外面望着。听到脚步声近了,便主动乖顺地踱步回了笼中。
狂乱的心跳逐渐回归平静。
任宠平复着许久未如此剧烈的呼吸,慢慢地走到笼子旁。绣眼鸟便静静地蹲着,头歪靠在一旁。任宠静默着,将手伸进笼中,手指抚摸着鸟儿的羽毛。这自然是不会被反抗的了。他顿了顿,加重了手上的气力,指尖触碰到的不止柔顺的彩羽,连带着更加温热的肌肉,甚至感受着勃勃跳动着的心脏。
可绣眼鸟依然是不反抗的。
是了,是了。
所谓的爱怜与疼惜,不能说是不存在的吧。只是……只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于是便只剩下惶恐的期盼。那零星的爱意放在生死的天平上,命悬一线的可怜。
他只敢看任宛,不敢看陛下。如今,任宛终于彻底是陛下了。
“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随后跟来的宫女也是气喘吁吁的,勉力维持着镇定,小心翼翼地关怀。
“我是怎么了?”任宠于是也问自己,“你说,我能怎么了呢?”
他是任宛的金雀儿,便是陛下的笼中鸟,生死爱恨已在他的手中。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于是这一切,自然都是听陛下的安排。
除非,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