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宠意识到自己似乎又是在做梦，或者这不是梦？是死后的世界么？

    忘川水没过膝盖，打湿鞋袜和衣衫下摆。向前看被蒙蒙雾气遮掩，不见尽头；向后望去的时候，任宛也不像之前一样站在岸边，连哪些喧嚣声也一并远去了。仿佛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只剩下他任宠一人而已。

    安静，只是静得让人觉得有几分恍惚了。

    现在人已在江心，向前，还是向后？似乎也没有太多的区别，都是茫茫的看不到一物。

    “可是，母妃不许我向前了。”任宠忽然想到。

    她说前路是更加无望的囚笼。

    任宠其实之前也是想过这水的对面究竟是什么。佛家有佛家的说法，道家有道家的说法，先皇故去是龙驭宾天，罪人死去就是孤魂野鬼。小时候任宠也问过任宛这个问题。那时候任宛说了什么来着？

    任宛说，那里就是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是什么意思？”

    “一无所有就是……”尚且少年的任宛沉吟片刻，皱着眉迟疑着说，“一无所有就是，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没有爱也没有恨，金雀儿，就是我再也见不到你。”

    他那时说着，有些不知轻重地捏了捏任宠的耳垂。

    任宛的声音在水面激起回声，又随着水流奔涌而下。任宠想，如果我跨过这些，究竟之后会变成什么？

    他忽然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为什么要踏入这片水中的？他竟然对此没有一丁点的印象，仿佛最初浮现的只有一个被塞进来的虚无的念头，无因无果地出现。

    就像此时任宛的声音，无缘无故地出现。

    “金雀儿！金雀儿！”

    任宠望过去，任宛站在那里，也是只他一人的，没有环绕四周的宫人臣子，也没有他将要纳入宫中的娇妻美妾。于是只有任宛一个人，站在岸边，高声地呼唤任宠的名字。

    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衣摆与鞋袜干干净净，不染半分潮湿。

    “为什么要呼唤我呢？”任宠回头问他，“明明我走之后，你周围仍是花团锦簇的，那么那么多人，是不差我这一个的。”

    可是任宛不回答，只是还一直在口中呼唤着“金雀儿”“金雀儿”。

    任宠听得有些厌倦了。因为任宛只是呼唤，除此之外并不动作。任宠竟然忽然摸不清他呼唤自己的意义，究竟是让自己回来，还是送别自己远去。

    “你想要什么！任宛，你想要什么！要我活吗？还是要我死呢？要我怎样地活，又要我怎样地死呢？”

    你口口声声呼唤着的，仿佛要留下的或者送走那个我，究竟是哪一个我？

    可是任宛是没有回应。任宠没有办法从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知道任宛是靠不住的了，在这种时候他也只能靠自己一个人思索，在不断流淌的忘川水当中慢慢思索自己的答案。

    忘川水无声奔流。

    任宠猛然想起来，他早早决定的，其实是要离开任宛的。对的，他早就想通了，他不得不必须离开任宛。所以他才想要奔向另外的那个世界，奔到未知的幽冥当中。

    但母妃说那里是囚笼，任宠相信母妃，于是对岸的世界一定是一个比任宛的囚笼更大的囚笼。连伪装为爱意的帷幕也一并掀开，剩下一片赤裸的暗色。

    所以——

    “我会离开你的。”任宠终于下定决心，转身遥遥地望向任宛的方向，“我会真正地离开你的。”

    腿上仿佛重新有了温度和知觉。任宠使足了力气从水中抬起腿来。这个过程有些艰涩，似乎比当时步入水中要困难得多，但任宠这次觉得已经比之前要有更多的气力了。

    他重新向有任宛的岸边走回去，但他已经听不到任宛的声音了。如若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脚下，就连任宛的面容也看不清了。

    这并不重要，毕竟，这本来就是本应只属于任宠一个人的跋涉。

    双脚踏足陆地的瞬间，任宠感到意识的朦胧几经旋转又重新定格。

    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的时候，头顶又是熟悉的景色。身旁寸步不离的宫人第一时间便发觉了他颤动着张开的眼睛，又惊又喜地连声叫道：“公子醒了！”接着就是小声凑近的嘘寒问暖：“公子，觉得哪里还有不适？奴婢这就去唤陛下来！”

    任宠吃力地摇了摇头，努力地吐出两个字“无事”，但声音太小，全然被激动不能自已的女侍忽略。他闭了闭眼，在听到一段匆匆的脚步声之后再睁开时，面前果然出现了任宛焦急的面孔。

    他大抵是许久没有合眼了，此时的眼底也是一片乌黑，原本作为天子每日修整的仪表也显得苍白邋遢。仿佛为了佐证任宠的猜想似地，宫人在旁边解释似地说着：“公子，您昏睡的这几天，陛下几乎一直没合眼啊，连早朝也没有再去过了。”

    任宠吃力地转着眼珠，将视线慢慢再次腾挪到任宛的身上。

    宫人所说的或许是不假的，他也知道任宛大抵是真的爱他的。这种爱意究竟算是怎样的地步，任宠虽然还是模模糊糊的，却姑且算是笃定，就像此刻任宛伸出来抓握他的手，温热的带着令人感到安心的力量，与之同时出现的，便是熟悉的无边的惶恐。

    这并不是虚假的，却并不是值得完全信任的。

    “哥哥。”

    细若蚊呐的一声。任宛听得怔忪片刻，慢慢将手中的手劲加重了一些，勉力道：“先不要急着说话。金雀儿，你刚刚醒来，好好休息，不要急着说话。”

    任宠吃力地眨了眨眼：“哥哥。”声音比刚刚稍稍大了一些，还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

    任宛笑得有点勉强：“怎么突然……”

    未尽的话语被咽下。任宛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用力捏紧任宠的指尖，纤细的，仿佛会轻易折断的；冰冷的，仿佛随时会刺痛的。但任宛还是紧紧地握着。

    他仿佛很急迫似地，忙不迭地解释：“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是我不对，不该瞒着你。原只想你清净、安心，反而是我想岔了。你若是一点不喜欢，不想要这宫里再多一个人，那也好，我总是有办法的。”

    他的脸隔着被子靠在任宠柔软的腹部，长发披散着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边，低声呢喃：“金雀儿，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会为你做到。”

    任宠定定地望着他，从嗓子深处发出一声含混不明呻吟。他想要抬起被握紧的手去摸摸他消瘦了的脸颊。但任宛仿佛惊弓之鸟，在任宠施力的一瞬间便用了狠力，牢牢地将任宠的手扣在床沿。

    但他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只依然低低地呢喃：“金雀儿，不要离开我。”

    整个头埋下去的瞬间，眼前便是无边的黑暗，但任宛说：“金雀儿，除了你，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是为了你，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腹部的沉重挤压着内脏，让人感到一阵恶心。任宠不能再低头去看任宛，只仰着脸，努力大口地喘着气。

    “金雀儿，我是为了你，只为了你。”

    喘气的嘴巴有了别的用处，声音不得不戛然而止。任宠不能挣扎，只能任由自己孱弱的心跳被勃勃跳动的任宛的心跳激发得越来越快。裹在身上的被子被扯开的瞬间让任宠感到一阵冷意，但很快又几乎被任宛烫伤。

    任宠试图做了一些无谓的挣扎，但宫人们早就已经退下，将满殿留给任宛。

    巨大的痛苦袭来时似乎只有一瞬，剩下在脑海里的是不成型的恍惚。

    “金雀儿，我的金雀儿。”

    任宛用手指摸去任宠无意识流下的眼泪，俯下身体覆住任宠整个身躯。两个人的脸紧紧地挨在一起。但任宛似乎是还不知足的，手脚并用地试图将任宠整个人笼在怀中，从上到下不留一丝缝隙。

    挨得太近，于是耳边的低语也仿佛震雷作响。

    “金雀儿，你明知道我离不开你。”

    怀中的身躯忽然剧烈地颤动起来。任宛更用了力气去搂抱，试图让任宠静止下来回归平静。

    然而这竟然是徒劳的。

    手臂被颤抖的手无力地握住，冰冷得让人有一瞬间的清明。任宛终于不得不分神去看任宠此时的表情。低头的须臾他做了许多猜想，期待看到一双含情的眸子，恐惧看到一双仇恨的眸子，担心看到一双悲哀的眸子。

    但汗湿的长发遮住了任宠的表情，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颜色。

    任宛抬起手，想要拨开任宠的头发看他的脸。但就在这一瞬间，任宠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是前所未有的力气，指甲在手臂上划出几道血痕。任宛下意识地低声惊呼，但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被任宠的声音所掩盖。

    他努力去分辨任宠说了什么，却后知后觉地只能回忆起任宠伸长了雪白的颈子，发出的一声短促宛若鸟叫的啼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