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岚齐在离地面只有五步高的半空中调整了下姿势。
这个动作扯动了白衣鬼妖卷在他腰部的头发,下一秒,耳边便传来不满地啧啧之声。
趁着北昀走在前头低眸察看一块石壁的空档,白衣鬼妖一改可怜神情,皱起眉,压低声音狠狠道:“你这小鬼头动作能不能轻点!要是弄疼了吾,吾就把你丢回地上了。”
方岚齐在心里冷笑几声,他早就察觉到这鬼妖在忌惮些什么,不就是个欺软怕硬地家伙么,方才如若不是北昀及时出现,它早就弃他溜走了,又怎么会像现在这般乖顺,当一个搬运伤者的工具?
他嘴角一抽,声音也低低地:“哼,你这鬼妖,真是愚笨,我要是你,早就夹起尾巴好好做人了。”
“你这话,是何意?”白衣鬼妖道。
“你想想啊,等我们将你真身夺回,你又给了我们解药以后,北昀兄会如何处置你?”
白衣鬼妖低头沉思了几秒,才缓缓道:“…自是桥归桥,路归路…即使日后再相见,也是各凭本事……”
方岚齐摇了摇头,一脸嫌弃地打断它的话:“唉,说你愚笨都是抬举了你。”
他忽举起手指,虚虚指向北昀背上的一道黑色身影,“你将向青兄害到如此地步,北昀兄又怎会那么轻易放过你。”
简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白衣鬼妖心里大惊,它想起那心机小鬼好像确实没有说过事成之后要如何处置它。
不过它还是强撑道:“那这跟你又有何关系?”
方岚齐疑惑地抬起眼,小声道:“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呢?昨日你也看到了吧,阿笙跟我的关系如何?”
白衣鬼妖回想起昨日的画面,那淡然的可怕小鬼头虽然话并不多,但好像真的与这聒噪小鬼关系还成。
“所以呢?”它道。
方岚齐眨了眨眼,“我在北昀兄面前说话可能没啥份量,但阿笙不同呀,他是救了向青兄的恩人,他说的话北昀兄怎么也会听进一二的。”
白衣鬼妖沉默不语,脑袋昏昏沉沉,它没想到这一环扣一环地关系竟如此复杂。
半晌,它才又开口道:“你当真能让那心机小鬼放吾一马?”
方岚齐“嗯哼”一声,轻抬眼睫,“你不知道吧,阿笙可是认了我做大哥了。”
平地一身惊雷,白衣鬼妖如中一箭,顿时瞪大了眼,这聒噪小鬼何德何能,竟能让它如此忌惮地那位甘做小弟……
余光瞥见鬼妖复杂的神情,方岚齐只觉心中出了一口恶气,戏耍这鬼妖自然十分有趣,他藏起笑意,故意板着一张脸,“所以,是死是活,便要看你之后是如何表现的了。”
“………”
几段对话说完,白衣鬼妖已深信不疑,果真收敛了态度。
后来的一路上,它都唯恐撞到了方岚齐,十分地小心翼翼。
………
火光拂过一面面石壁。
北昀长着粗茧的手指探在其上。
突地,指尖的触感一变。
他眼神微凝,只双指用力,顺着手下那道不明显的凹槽纹理大力按了下去。
“轰——隆——”
随着这道声起,地面轻微颤动。隔着几米远的暗处,一道隐藏在石壁中的石门缓缓向两端打开。
门里有光。
只见洞壁上亮着一排排规律摆放的蜡烛,烛火的光亮照亮空旷冷寂的通道,一路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
北昀走到敞开的门前站定,用手掐灭了纸符上的火光后,他侧头看了方岚齐与白衣鬼妖一眼,道了一句,“走吧。”
随后便毫不犹豫地抬腿,走了进去。
方岚齐动了动手指,赶忙催促着鬼妖跟上北昀的脚步。
说来也怪,这石门里虽有烛火,但一点暖意都无,甚至这里的风都比先前待的地洞还要阴冷几分。
当风穿身而过时,一股冷意猛地从内蹿起,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抵着长长的指甲顺着人的脊梁骨一路往上,然后堪堪停在脖颈,令人一阵恶寒。
方岚齐抬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脖颈,这时手臂上冒起一阵鸡皮疙瘩,他一时没忍住又打了个寒颤,视线触及到前方那道安静行走的身影,他不由好奇道:“北昀兄,你不觉着冷吗?”
那人脚步未停,头也未回,只淡淡道:“不觉得。”
好吧,方岚齐就多余问这一嘴。
走着走着,原本呈直线的通道忽然拐了个角,北昀眼前赫然出现了两条不同的通道——左边的通道漆黑一片,右边的通道却十分亮堂。
一座残破落满蛛网的仙鹤雕像伫立在两条通道之间,空洞的鹤目直直望向洞顶,令人意味不明。
“这仙鹤雕像,跟石洞前的那一尊怎会如此相像?”
方岚齐疑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越来越近。北昀忽想起什么,从衣领口处掏出几页折纸递到他的面前,道:“这几页纸是我在地洞里面发现的,你打开看看,有没有什么有用的讯息。”
方岚齐接过,几分疑惑地打开,纸上的字迹大多模糊分辨不清,直到他的视线落在“雨落”“风灵”几个字上,他才有些惊异地抬起了头:“雨落族是雾凇山传闻里说的那个古老一族啊,不过几百年前就因为……”
他说到这里忽停住了。
空气一时静默,北昀不由垂眸看向身侧的方岚齐,他此时唇角抿直,眉目凝肃,沉默不语。
北昀在心里叹了口气。
雾淞山的传闻他自是知道的,只是他身为西漠之人,平时对这些传闻类的东西也就听听罢了,因此他也并不知其中的细枝末节。
只是——他知道方岚齐此刻的沉默是为了什么,无别的,传闻中道,那覆灭了古老一族的正是山鬼。
方岚齐此人心性不坏,藏不得过多的心思,从他说着要进这鬼山寻找真相为山鬼正名那一刻起,北昀就猜测山鬼一族应当是跟他有过交集,且这交集可能还不是一般地深。
洞壁上的烛火被风吹得明明灭灭,方岚齐听到北昀轻咳几声,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收拾好表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方才说到哪里了?哦哦,对…传闻中说得便是那山鬼灭了这雨落一族了。”
他说完,忽又夸张地哀叹一声,“唉——北昀兄,你知道的,我这人骨子里其实挺叛逆的,有时大家越是笃定的事情我反而不信,所以吧,我不觉得山鬼能灭了雨落一族。”
“嗯。”
北昀敷衍地“嗯”了一声,无视了方岚齐心虚地眼神,他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抬腿走到左边漆黑的通道里,将手放在洞壁上仔细打探着,转移了话头,“你在掉入的那个地洞里,可有发现什么东西?”
方岚齐收起几页纸,放入袖口,“啊?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因为那地实在是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北昀没再说话,留方岚齐在原地,他则继续向着暗处走,他燃起纸符,忽瞧见里处的洞壁上闪着熠熠的五彩光芒,他举着火光走近,伏低身子去瞧——洞壁上刻画着姿势各异的仙鹤,各式模样的云纹,但更多的是一些像雨滴一样的图案。
隔着一层厚厚地石壁,方岚齐由白衣鬼妖带着去了右边亮堂的通道,由于北昀在隔壁的通道里,他自己也不敢走太深,于是便只在通道口浅浅探寻了一番。
烛火烧的正旺。
方岚齐几乎是立刻就瞧见了洞壁上的图案,他一步不敢多停留,连忙去唤北昀。
等他到了北昀那处,才发现这边的洞壁上也有方才他看到的图案。两边的图案大致上看都差不了多少,此时它们没了烛火的照亮,在黑暗中微弱地闪着五彩光芒。
方岚齐忍不住上手碰了碰,又连忙正色道:“北昀兄,右边的通道我已经去看过了,那儿的洞壁上也有着这些图案。”
北昀神色未变,点了点头,他凝视着眼前的图案,心里更加证实了先前的想法,“这些图案,应该就是雨落一族留下来的,而这里……”
他直起身子,“应当都是他们居住的场所,只不过随着人的消逝,雾凇山的没落,才逐渐被遗忘在此,被这别所婆占据,成了地洞巢穴。”
方岚齐听他这话忽然想起,曾在一本杂集中看过关于雨落族的故事,他侧头同北昀道:“我曾在一书中读到——百年前,雨落族曾有人在宫中做官,原本那人平步青云,仕途大好,却不知怎地流传出此族中人人修炼古老禁术,于是先帝恐其一族取代皇权,便下令将他们困于风灵山中。自然,这些都是杂集收录在册的,因此,也并不知是真是假。”
“古老禁术?”北昀皱了皱眉。
“即是禁术,那一定也会有书册记载。”
闻言,方岚齐吓了一跳,“北昀兄,我方才可说了,这故事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也许就只是后人胡乱编纂的呢。”
想起北昀西漠人的身份,方岚齐脑中忽涌起一个念头,莫非他们二人来雾淞山的目的是为了找到这传闻中的禁术吗?很快,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胡乱想着间,北昀已经点燃了另一张纸符,将其递给方岚齐,道:“是真是假,我们继续探一探不便知了?”
见他接过纸符,北昀才收回手,想起什么,他眼里闪过一丝厌恶,继续说,“如若真的存在这种与世间相悖的禁术,还是得尽早抹去它的存在才是。”
他说完,正好看到方岚齐松了一口气。
他的行为和表情实在太过好猜。
北昀脸色一下变得极差,语气也变得冷飕飕地,“你刚刚,难道是在怀疑我?”
方岚齐被这语气冷的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正思忖着说些什么,然而北昀转身就走。
“哎——北昀兄——你等等我呀!”方岚齐本能地就要追上去,腿都扑腾了好几下,随后他才想起,自己的腿受伤了,而他正被鬼妖的头发紧紧卷着,半悬浮在空中呢。
白衣鬼妖一路静默,生怕得罪了这聒噪小鬼,到时给自己找不痛快,没想到免费看了这么一出闹剧,它心里嘀咕——那看起来矜冷的心机小鬼生起气来竟是如此有趣。
嗯……有趣,有…
噗——
白衣鬼妖趣字在心里还没过完,脸上猛地被人一戳。
“鬼妖!你还愣着做什么呢?还不快点跟上北昀兄?”
“吾…吾知道了。”
白衣鬼妖嘴上应着,心里却冷哼道——得罪了心机小鬼你就等着哭吧。
………
空旷的地面上,堆砌着一方石座。
石座的正上方,有尊白玉质地的仙鹤飞天雕像,只见一道水流自雕像的喙里流下,逐渐在石座周围的台阶之下汇聚成一条暗河。
三道青石台阶上,巨大的石座左右立着两尊同样以白玉质地雕成的小仙鹤雕像,几道光柱从石壁裂开的缝隙中挤入,覆在整个石座上,光影婆娑间颇有几分神圣的感觉。
石座之上,别所婆着一身金纹宽大黑色斗笠,白须长长垂着如一条蜿蜒曲折的白蛇,休憩在了第二层的青石台阶。
它左手撑着座把,右手支着脸,如果忽略它臃肿肥大的体型,俨然是一副优雅的姿态,四下安静里,只有水流潺潺的声音,别所婆抬起一双浑浊的山羊眼睛,耳朵动了动,只居高临下地望着台阶下,正孤身站立着,一脸淡然地蓑帽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