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身上的积雪被拂去,没有听到问话的云祈安微微侧首,抬眸轻笑道。
“谢谢世子”
然后,他后面的每时每刻都在后悔。谷外人心险恶,他这声谢,谢早了。
明霄屿给云祈安拂去大氅上积雪的手微微一顿,再次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带着带着冬夜的凉意重复道:“你不是册封使,你到底是谁?”
云祈安盯着红色大氅上的手,骨节分明,还有八根红绳系在腕上,衬得那手腕内里的白的像雪。
可消息明明说这明世子年幼入伍,为何?他又无端想到了那秘籍上的四个字。
他看得入迷,漫不经心地答道:“世子为何这么说,信物可是真的。”
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从肩部滑下,沿着红氅上的花纹的走向细细地描摹。
“红氅很好看,可你的官袍呢?钦差大人。钦差有覆面之权,可没有穿私袍行公事的权利吧?还是说,山高路远,圣上给改了。”
“世子聪明。”云祈安带有丝感激地真诚夸赞道。
明霄屿的假笑凝了几秒。
周围两人的手下,只能看到明世子一脸笑意地为朝廷命官拂去积雪,朝廷命官带笑抬眸致谢的其乐融融的场面。
然后双方手下都在为自己家主子,为达目的忍辱负重的精神深深动容。
天上的乌烟遮住了明月,巨兽亮出了锋利的獠牙,想要划开狐狸的假皮。
清冷的声音轻轻落下,“可是——”
“真正的册封使已经被我杀了。山高路远,公子不怕吗?”
可狐狸已是成妖,假面怎能轻易脱去。
“谢世子美意,可世子怎知道朝廷只派出一只车队呢?只要有一只车队踏上烛天的地界,世子就输了。”
“至于那个运气不好,死在天州的车队,与在下有何关系呢?”
“烛天是明靖王府的封地,朝廷的人在这出事,明靖王府就脱不了干系。无论朝廷的车队是从天州还是其他州绕道而来,只要他们踏上了烛天的地界,世子这局就已经输了。”
除非——
明霄屿眉眼下压,却也是笑了起来:“那你猜猜,本世子有没有本事让你这钦差的身份变成假的。”
“我猜世子神通广大,定是可以。但我有更好的方法解王府此劫,世子不妨请在下进屋一叙。”
说完,云祈安不慌不忙地抬手按住即将滑落的魈面,轻声笑了笑,转而高声道。
“雪落银丝,何其难找。”
“可在下的面具的系带不小心开了,两根红绳还是好找的,可否劳烦世子为在下系上。”
借着掸雪解了系带准备看看这千年狐妖真面目的某人,“……”
明霄屿凝视了那深蓝含烟的双眸片刻,玩味地笑了一下,竟真的准备亲手把系带系了回去。
他系地认真,双手环过细长脖颈的两侧,勾起两根系绳缕直后,缠绕着系了一个漂亮的花结。
不愧是大炅第一玲珑子,这系的花结极是好看,像一朵红色的细蕊花开在了雪地里。
不过就是这系绳的姿势……
周围人明显的吸了口气,那些册封使随从的眼睛瞪大眼睛更是要把明府世子盯穿了。
已经能想到明天烛天城醉仙楼的谈资,就是明世子与蒙面册封使的相敬相爱。
可在众人视线集中处的氛围却并未有他们眼中的那般融洽。
“这明靖王府的大门不是好进的,有可能,进的去——”
出不来!
进了这明靖王府的大门,也就不需要在这逢场作戏,是黑是白,全是他说了算。
云祈安脸上笑意未变,白皙的手在大氅的掩护下,捏住抵在自己腹部的白刃,将它轻轻推离。
平静的话传入明霄屿的耳中:“那真是万分荣幸。”
两人挨得极静,明霄屿能感受到云祈安的呼吸轻轻落在自己的下颌,带着细细麻麻的酥感。
云祈安礼尚往来地抬手,在拂去明霄屿积雪的同时,喃喃念到:“吾之愿也。”
“还有”,云祈安的手指从冰冷的匕首背部擦过,滑到柄部,蹭过明霄屿的手,“轻而易举”的夺过匕首的掌握权。
“今日世子及冠大喜,不宜见血。”
匕首绕过明霄屿的劲腰,落回匕鞘。
明霄屿看向自己已经空了的手心,用手磨挲了一下左手上戴的红绳,退后两步,眼中情绪莫测。
两人沉默对峙了几秒,明霄屿闭了下眼,深吸口气率先开口,清冷的声音传入吃瓜众人耳中。
“请——”
“不过王府今日不知巡边使会来访,府中空房不多,所以请各位兄弟去烛天守军军帐中一歇。”
“时迁,带巡边使的各位兄弟,去军营歇息,拿出好酒好肉,好好招待。”
册封使随从们的手瞬间按在了刀鞘上,看向谷主。
而明府的侍卫也明白了自家世子的意思,手也落在了刀鞘上。只有来给明世子报信的小将和护送车队前来的烛天守军云里雾里。
“世子不必忧心,是我们深夜拜访,考虑不周。我的手下自有去处,不劳世子挂心了。”
说完,云祈安向暗卫点了点头,暗卫瞬间散去,影入黑夜。
朝中什么时候有了这般人物。
明霄屿的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明霄屿自小熟读兵书,虽调皮顽劣,却依稀记得有一计。
计曰:关门打狗。
朱门关上的那一刻,云祈安脚步猛得一顿。
一把明晃晃的短刃裹挟着透夜的寒意,擦着云祈安白细的脖颈,割断几缕银发并划开大氅后,没墙至柄。
面具带着红线落在厚雪里,云祈安笑着看向明霄屿,并未用手去接它。
自打见了这明府世子,他就没打算在戴着这魈面。
面具下的贵公子有一双好看的眸子,乌黑泛蓝,像北境冰雪初霁,金光乍现下的微笼着云烟的霁月湖水。可当覆面的魈面摘下,那双眼睛含着浓重的情绪展露全貌望向他时。
像满月下化形回眸的狐仙。
明霄屿想:真是要疯了,果真是北境灵狐化人吗?
坠落的分明是面具,可为何又感觉溺亡的是自己。
青石上覆着薄薄的雪,旁边的池塘结着剔透的冰,雪落无声。
“敢伤吾主”
云醉瞬间一声爆喝,拔剑前击,却被一只手轻轻挡下。
云·一脸震惊·醉,看向按下自己剑的人,“谷…大人”
“世子是在为我拂去落花吗?”,云祈安神色未变,甚至深蓝色的水眸中仍带着笑意,“世子刀法不错,正中寒梅花心,不愧是威名远传京城的少将军。”
“不过,冬夜苦寒,来者是客,世子不请我们进正屋吗?”
躲在暗处的明府暗卫的刀已经出鞘,准备得令将人一举拿下时,却看到自家世子一言不发,转头快步进了正堂。
风卷树摇,雪更大了。
走进温暖的室内,云祈安才觉得冻僵的四肢开始活过来,可伴随着一块苏醒的,是刺麻的剧痛。
他闷咳了两声,抬眼便见一杯冒着热气的姜水。
明霄屿递过水,挑眉问:“朝廷是没人了吗?派你一个病秧子来北地。莫不是想借此,又给明靖王府按个罪名。”
“世子慎言”,云祈安捧着热水,眉舒目朗,好心提醒道。完全把自己是如何假扮的朝廷命官,借此进的烛天城,选择性忘记。
“不过我确实不是册封使。在下想见世子,可惜烛天城已是宵禁,只好出此下策。”
已经成功进了这王府,他也不愿担着这朝廷命官的脏名。
毕竟,这命官所来的真实目的,二人心知肚明,便开口道:“而在下,姓云,名祈安,是明靖王府的故人。”
云醉有些震惊地看向一本正紧胡说八道的谷主。
今天早上谷主刚醒来的那句凉凉的反问和毫不在意的漠然眼神仿佛还在前刻。怎么现在就变成故人了呢?
同样疑惑不止他一个。
“故人?”
明霄屿将这个词又细细地品了一遍,“我好像从未见过阁下,毕竟阁下天姿绝艳,若我们见过,我一定印象深刻。”
“也许是一见如故,那世子觉得在下是何人?”
“朝廷命官”
明霄屿淡然道,但眼神却没有放过云祈安的任何一丝表情,紧紧咬住这四个字后,又转为轻快的声音,“商甲农工,江湖中人,医巫僧道,我怎会知道,阁下是何人?”
“不过——”话头一转
“你十指纤嫩,无疤无痕,绝非农工和闯荡江湖之人。你虽左手佩戴檀木佛珠,却未剃度,言谈敢破诳语之戒,不是僧人,更非道士。且你白发三千,身体虚弱,医巫最重传承,不会让你积病如此。
“砰—”
明霄屿放下茶杯,“且我听闻,除去天州那支,还有一支朝廷车队从渊州秘密绕道而来。”
他也就是一时不察,有了这漏网之鱼。殊不知这鱼已经被眼前这人给剁了。
“而你,是拿着朝廷的信物,开的烛天城,进的明靖王府。”明霄屿一字一顿。
“你说我该觉得,你是何人?”
银发公子微靠在椅背上,只是又重复了一句,“故人,来给世子贺寿。”,
不过是一见如故的故,是媒人的人。
“黄雀,你应该祈祷自己是才对,否则——”
后面的话被茶水入杯的声音吞噬。
但双方都明白,那便是残害命官,还欺君罔上,罪不容恕。
明世子递过茶杯,看向他。
云祈安嘴角抽了抽,沉默了半晌,这是他说不说实话都不准备信的意思。
在沉重的威压下,他从容如常,嘴角微勾,承认般的说:
“那我”,云祈安的语气有些古怪。
“那朝廷的车队为何要来苍州,世子消息灵通,应该已经知晓。”
“嘉我忠义良勇,封我为将。”
“但需请虎符镇堂”,云祈安用水压了压喉中的痒意,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册封只是表象,朝廷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逼出明靖王府的虎符。
想到自己得到的消息,永安帝这就是在自掘坟墓,这也是他接下媒人之责连夜赶来的原因之一。
“若我明靖王府拿不出虎符呢?”
“那就是皇恩浩荡,因明靖王府军功赫赫,特赦其保管烛天军虎符不当之责,但明府世子无法在烛天军封将。”
明世子用手摩梭着手上的红绳问:“不止吧。”
“为显圣上隆恩,特封明府世子明霄屿为御林军副统领,即日回京赴职”。
之后你将终身囚于皇帝眼下,成为拴住烛天军的绳与枷锁。
云祈安的明眸看向明霄屿,里面满是好奇与探索。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世子不是认为我是朝廷派来的吗?那自然是圣旨上看来的。”云谷主小口喝着热茶随口答道。
明霄屿的手指抚到左手腕最后的第八根,停住收手,目露寒光。
“可是本世子得到的消息是,朝廷车队被匪人所劫,而踏入烛天城的,不过是绑匪所扮,图谋不轨,被明世子发现后,逃窜时慌不择路,摔下深涧,血肉模糊,不辨人形,火葬处理后,本世子会派人押回炅都受审。
我将抹杀你朝廷册封使的身份,
再抹杀你。
明霄屿探身前倾,直视云祈安的乌黑泛蓝的双眸,在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实木桌上的紧迫伴奏中,轻描淡写地威胁到。
***
炅都亦是风雪连天,在养心殿内。
燃烧的蜡烛把大殿照得明亮,年轻的帝王闭着眼养神。
福喜伺候在一旁,提着灯,小声劝道“皇上,去歇息吧,别伤了龙体。”
“今天是明靖王世子的及冠礼,不知道他对朕准备的礼物,还喜欢吗?”
“皇上准备的,那就是大恩,天赐。世子肯定喜欢。”
“是吗”,年轻的帝王睁开眼,盯着殿中的蜡烛,“确实是大恩呢。”
“蜡烛太亮了”,年轻的帝王长叹口气,看向北边的天,“虽说是照亮了黑夜,但还是比不过你手里的灯,晃得朕,休息不好”
“奴才该死,老奴本想着皇上要在殿中看文书,想着让大殿亮堂些,便没用鱼雁灯。”
永安帝摆了摆手,站起身,缓慢走到烛火边
“若是不加个罩子,怕是要烛了朕的天了。”
福喜谄笑道“莹烛末光怎能与日月争辉,也只是陪侍日月罢了”
永安帝拿过福喜手里的的提灯,拆了罩子,缓缓地罩到蜡烛上。
福喜在一旁看得心惊胆跳“可老奴这灯罩是——”
蜡烛很高,罩子堪堪罩上,暗了下来。可没等福喜长舒口气,那烛火就舔蚀上了纸质的灯罩,窜得又高又亮,照亮了帝王阴郁的脸。
永安帝嗤笑了声,随后皱起了眉,在转身时用力挥袍灭了烛火,大步向门口走去。
“如果罩不上,那就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