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她这么八卦,整天躺着都有那么多是非!”
“你是……典老板的千金,典花月吗?”牛兴发有点强撑精神,从身形就能判断她的身份了。
“牛捕掾?你还是来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有种不详的预感。牛兴发勉力道:“我是捕掾,当然是要以身犯险,秉公办案。”
“你来了也好。”她顿了顿,继而说:“我不怪他。他本质是个好人,回到丘德城的这段日子里,倾尽所有照顾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伸出那么多的援手,说是出家之人济世悬壶,慈悲为怀,在丘德城来来去去那么多僧侣,却没有一人能够像他那样做到。他只是一个纯粹而悲惨的人,任何人遭到他那样的命运,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是这个世界亏待了他!”
“即使他把你也卷进他的疯狂的报复中,你还要包庇他吗?”牛兴发道。
“被卷进疯狂的报复中?为什么不想一想是自己而不是其它人呢?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夜晞摇摇头,哀悯地说道:“强者衔冤茹痛,怨气郁结不能消解,但一旦发作就会铤而走险,是理所当然的。弱者横遭荼毒,含冤饮恨,哀感三灵,也会有天理昭昭。所以,不有人祸,必有天刑。无有天刑,必有人祸,这本来就是天理循环,能轻易预见的。我很明白他,可这不是支持他戕害无辜的理由,无论是什么样的诱因,也无论他有多么可怜,但这不是把恶意与仇怨扩大到不可饶恕的地步的原因,这是你们上一辈的恶,凭什么报复在你们身上?我……虽然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但因为我懂他,这世间有许多令人无奈愤怒的人和事,可这不是无差别报复的理由,更不能是把责任都推卸挖苦伤害受害人的理由。”
“我认为连私自复仇都不应该。遇到这些事情,应该相信刑律,相信官府,交给我们。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有的是跟他一样的遭遇,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做出这种选择。他污了自己的手,污了自己的人格,跟那些伤害他的人有什么分别呢?”牛兴发道。
“好呀!我也不想相信什么因缘果报,我只想让律法把一切的公平现世兑现。”
“兑现啊!”
“……”
“可丘德城的律法是什么呀?我目睹了整件事。那么牛捕掾你告诉我,让我们去相信刑律,你却哑口无言。这法治又是给了什么样的公平给他?啊!因为事已太久了,无从追究,放宽心吧,你只是倒霉而已,差不多就行了。这样吗?那我告诉你吧!丘德城的刑律,只是你们为所欲为,名正言顺以暴抑暴的工具,它在百姓的心中,既无公平可言,更无威信可言。也只有你们,抱有谁也不相信的空想,说着一通说服不了任何人的屁话。”
“……”牛兴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思忖来思忖去,有点急了,忙道:“那你呢?你父亲官商勾结由来已久,你不也是既得受益者吗?”
“所以我在这里,我理所应得,我毫不埋怨,我甘心情愿地赎罪。”
夜晞依然摇头,然而也无言以对。的确!刑律若然不过是由着权贵的意志任意摆弄的玩具,就遑论什么公正权威可言,法不入人心,就无法刑名立信,没有权威也没有震慑,那么儒则以文乱法,侠则以武犯禁。世人归心于匹夫之勇触犯法网,私行仗义,同态复仇,而恶法之恶。法治无公,治君子不治小人,拘善人不责恶人,法治无法,越治越乱,越堵越崩,纲纪废弛,本末倒置,法度不行,人心涣散,遂至天下骚乱!把并不绝望的人堵进死路,不死不休的复仇,那不是人间无公义,正义沦作笑柄吗?
可又能怎样呢?
她转念一想,对的,没能怎么样。因为世道就是这样的。会这么想的人,在这种世道之下,会被耻笑“莫不是天真的人?”她一阵头痛,一股感怀自身的沮丧跟愤懑从心底里蜂拥而出,她的心一下子就变冷了,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忽然低低地说道,既是辛辣的讽刺又是自嘲:“这世道就是不公,那你待如何呢?”
“……。正义不会缺席的!”
那黑影立了起来,挽着一边手袖,闲闲地踱步,说道:“你有一件事说得是对的,你跟他本不该在这里,但你在不在这也改变不了什么了。来,把栗子给我!”
夜晞迟疑了一下,把栗子递了给她。那黑影接过栗子,就近地往那副《山鼠啄栗图》那里抛,画中山鼠原本就在树干上跳来窜去,争抢一番之后那叼羊皮纸的山鼠两眼炯炯地朝着那丢进图中的栗子,挠了挠头,一松嘴,羊皮纸就从那图中滑出了图外,而又见山鼠把那栗子给叼起来。
黑影从那画中扒下了那块羊皮,又另外掏出一块羊皮,拼在一起,给了夜晞,“那个阵法只有按照羊皮纸中的逆阵法才可解,这里有两份,在‘阳间’有一份,在书房的暗室里有一份,拼起来才能解。我能给你这两份,其余的,你只能自己想办法。”
“你既然那么认同他,为什么要帮我们。”
“……。告诉吾父,吾遗骸在莲池底下,替我向他告别,跟她说,她女儿替他受了报应,恩怨都抵消了,但她无怨无悔,让他老人家行善积德,珍重,勿念。”
夜晞微一蹙眉,没有对应。
“你不答应,还是觉得我会诓你?你的仆人被邪眼那么一看,不会撑得多久的,他跟你可不一样。至于他……”她头撇向情况相当勉强的牛兴发,又往门外一看,“你能不能自救,也得看你自己。”
说罢,刹那之间再无影踪。
从前厅出来,院落里的雾全没了,徘徊的妖物却密密匝匝,而且动作更迅捷了,此刻牛兴发已经半身发淤,端蒙肩负着他,夜晞再也不顾忌了,她掣出琉璃剑,灌注她并不怎么高深的法力,以琉璃剑画屏,保护着三人,不断移动不断抵御飞来的影物,快速地回到书房。进到书房的一刻,牛兴发已经走不动了,从端蒙肩膀滑下来,神志不清,端蒙不断地拍打着他,唤醒他的神志,却只感觉到他越来越虚弱了!
“你留在这里照顾他,接下来的我一个人就行了。”夜晞道。
“你一个人能搞定吗?”
“没问题。”
夜晞独自进入了藏室,典花月没有欺骗她,此刻的藏室中多了一个地下入口,黑蒙蒙一片,看不到尽头,夜晞心中自我鼓励一下,抽起衣袂就踩下去了,离得近了,才感觉到脚底下结实的楼梯。
地下室并不算很深,却有一股浓重的血腥的气味,夜晞打了一下响指,一球冷蓝的萤光升到半空,借着微弱的光,可见地下室里放置了满满的箱子,生锈的刑具,还有斑驳的血痕,她控制自己的视线尽量不往那些散发着浓重腥臭盖都合不上的幽暗的箱子,也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注意那些裸露出来的残肢断臂,在暗室的尽头,有个被铁索紧密缠绕的铁箱子,当她靠近,铁锁蠕动了一下,雕刻的蛇头锁突然通灵,真的如蟒蛇一般“沙”地冲她张牙咧嘴,她屏息以手作法,幻成鹰嘴,猛然锤了蛇头,那蛇灵瑟缩一退,在铁索缠绕的箱子表面,东南西北四面,有四色图腾。
夜晞想到在“白天”时相应的谜局,四盘棋局分别是四个星象:勾陈、腾蛇、直符、朱雀,如果按星数由少至多来依序解密,则是勾陈、朱雀、直符、腾蛇,如果是由多至少来依序解密,则反过来。先从比较简单的推算来尝试,夜晞先以术气击中腾蛇,绿珠不亮。那么就以术气击中朱雀,可红珠也不亮。
她斟酌了一番,思考星象个中之秩序,然而思来想去这些条件似乎并不能构成太复杂的局,再想到典花月说的“阳间”,难道这里是概念上的“阴间”吗?她又想起,前厅的挂画,《丽人踏青图》图中节气为“清明”,后来再看同一位置的图时,就变成了《鸿雁于飞》图,节气为“寒露”,也正好暗合了奇门遁甲中阴阳遁的变化。那么这里有两个星象就变化了,一是勾陈,阴遁为白虎,星数为七,一是朱雀,阴遁为玄武,星数也为七。如此,由少至多数,依序解密,便是白虎、玄武同时击破,再打开直符、腾蛇。由多至少则反之。
于是夜晞依序击亮机关,果不其然,倏然“啪”的一声,铁索缓缓退去,箱门打开,夜晞隔空取物,果然到手又一片羊皮纸。
此刻但觉界中的气再次变化,一道光从楼梯照进来,她藏起羊皮纸,急忙走回去,一见光,藏室已经变回了白天时那古朴雅致的模样,而脚下的地板,恢复成一花锦织毯,她翻开地毯看,完全没有暗室开口的痕迹了。
这时,端蒙急忙冲进来,向她说道:“牛兴发不见了!”
“怎么不见了!”她皱眉,忙走出去,果然方才牛兴发依靠的书柜旁空空如也。
“我正看着他,忽然眼前一黑,再看见时整个室内就明亮了,他霎时就在我眼前消失。”端蒙道。
夜晞叹气,着急了起来,“他受到的侵蚀太深了,可能会被这结界所吞噬,不行,我们得马上破阵。”
夜晞拔腿就跑,冲到前厅,那副端端正正的字画的字果然填满了,她照着念了一遍,字画“喀喇”倾斜了下来,背后有一个机关暗格,打开,就是最后一片羊皮纸。她拼起来一看,纸中法阵联结发光,直透出咒语。忽然感觉身边的一切,开始扭曲起来,直冲她的方向如浪涛卷席,立体的房间劣化为纸面上的画片似的,刻不容缓,夜晞再次撒腿就跑,扭曲崩塌的宅邸紧紧追逐着她,当她一跨入书房,想也不想,拉着端蒙,扬起那法阵,高声念起咒文。
魍魉结界四柱刹那灭火,瞬间融化,那阵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呕吐声,法阵自燃,扭曲的结界卷席一切幻象,化为齑粉。夜晞与端蒙也随即悬空失重,一眨眼的功夫,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厚重的地上。
两眼一睁,两人竟然落在屏湖庄前面的广地前,而这黑夜之中,大门残破,草深墙旧,难民盈门的屏湖庄,应该才是真真正正现实世界中的已作了收容所的屏湖庄!
两人互相搀扶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衫,就听见庄内人声鼎沸,议论声渐,立马赶过去看,在众人围观之处,庭院中央,牛兴发整个身体发紫,七孔流血,眼见已无力回天。
夜晞凝重地合眼,恚然不平,自责地咬了一下唇,喃喃道:“我们中计了!既把他想要杀的人给带到他的圈套中,而且把我们给调开了!”
“那么,现在剩下的是……刘晚玉!只有刘晚玉了。我们是要到刘敏君的家吗?”端蒙道。
“晚了!我想我们应该直接到延娄森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