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寅时。
一只寒鸦展翅翱翔,低空划过丘德城与延娄森林间的狭长官道,身后十米左右一队黑色官服人马紧随其后,披星戴月,马蹄踏踏扬起尘土滚滚,在黑夜中争分夺秒。
夜晞在牛兴发事发之后,立刻赶往府衙,连夜跟易夷吾说明事态,商量应对,强制征用了城里滞留的法师方士,并领三百人马迅速赶往延娄森林。
离丘德城二十里外的延娄森林,此刻血色漫天,急风怒号,树影飒飒,巨大的法阵覆盖着方圆百米的沼泽地,八个方位,分别于血色法阵八处冒出擎天血柱,血泉中各困住一道灵魂,然而法阵还没能完全启动,中央邪眼之处还没听从召唤开眼,而在阵中被吹得衣袂翻飞的年轻道人此刻也分身乏术,只因现在他被一只巨型的守护灵所缠斗,即使有了法阵的魔力加持,仍然处于下风。
月白衣袍的道人看着那高涌的血泉,血色光影明灭忽到他的脸上,那血红的眼里全是悲愤与不甘。
该死!明明已经多次勘察此地,却竟然都没发现这只丑陋的怪物!
“母亲,非我不愿尽孝,而是天道无情,命运作弄!”
于是,当夜晞、易夷吾等人领着军队来到此处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暗无星光的夜空下,血气氤氲的森林开阔处,巨大的法阵不停在周围闪现出蜂窝网状的球囊,球囊在一阵酝酿之后,就会往外冒出骨骼外露满脸獠牙的似狗非狗的怪物,这些怪物一只一只不断破囊而出,又与沼泽中不断冒出的山精妖怪互相厮杀,而法阵中月白衣袍道人则与一只奇形怪状的荧蓝水晶通体透亮的怪物缠斗,战况一片混乱。
军队虽为管思廉的精英队伍,久经沙场,训练有素,但大部分人对于这些传说妖鬼灵神怪异的东西,都是首次亲眼所见,不少人看到这阵仗腿都软了,至于征用而来的法师方士中竟也有些浑水摸鱼的滥竽之辈,眼下慌得脸青唇白。众人纷纷下马,管思廉看了一眼,也得感叹:“这场仗比起估算中要严酷得多!”
夷吾召唤那三十来个法师方士,并与夜晞商量,而思廉则转过身去,激励鼓舞将士,稳定军心。
“诸位大师,现在情况非常严峻,并且是我们从没遇见过的局面,诸位若有能,请相助我们,丘德城的百姓乃至世间百姓的祸福,此刻都仰仗你们了!”易夷吾拱手与诸位法师道。
此时五位身着虾壳青道袍的道人从中踱出,为首说话的,年貌越四十余,下垂眼角,慈眉善目,只见他扬起尘拂施礼道:“各位不用害怕,斩妖除魔乃我辈之天职,贫道宜然将携抱一宫众师弟竭尽全力,保护各位,护佑苍生。”
说罢,与他年貌相当的另一名高瘦道人向前踱了两步,似是被眼前景象吸引而不能自已,他仿佛喃喃自语道:“貌似黑猿,形如恶狗,石肤如炭,口吐火焰,这是‘祸斗’呀!……除了各山门中饲养用以研究之外的,这种妖兽已经绝迹于常世三百余年了!师兄!……”他转过头去,神色凝重地与宜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至于余下的抱一宫道人,看到这个场面,都神色各异,面面厮觑,似乎这场面真的是发生了比夜晞他们所想象得更严重的事情。
宜然已目交心通,给了他一个肯定示意,也并不向一众凡胎多作解释,当下便有了判断,“在阵中施法的是御虚门的道人,现在他法阵未成,事不宜迟,且请各位为我们掠阵,我将带领众师兄弟与他正面对抗,破坏他的施法。”
“他这是要做什么?”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这个布阵是想要复活什么人。”宜然答道。
听从宜然的建议之后,易夷吾与管思廉配合他们指挥士兵与层出不穷的祸斗缠斗,宜然则领着一众术士快步流星越过众人施展法术,霎时漫天剑光熠熠交织,结成剑阵,直往守崇那边飞去。
夜晞观望着当前情状,驰目流眄,心情跃动,全随着眼前的形势变化,见形势情急时,便不自觉地踏出一步,但觉易夷吾一直默默地观察自己,尽管本来就不怕披露身世的,下意识还是有所顾忌,旋又退了回去,观望了起来。
干燥的泥地已然被血水湿润,刀光与术影中妖兽像割草般倒下,却又如野草般生生不息,士兵般骁勇地挥舞着军刀,怒吼、咆哮,血肉横飞,一个倒下又一个站起,术士们的术光穿流其中,火焰、紫电、崩土,爆裂炸出焦灼的气味,人的血与妖兽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散发出冲天而起的恶臭。
抱一宫众道的剑阵掠过厮杀的众士卒,围攻守崇,剑螺旋而下刺去,然而守崇与庞然晶怪斗得难分难解,却似乎由于剑气的闯入,惊动了怪物,剑气只割破了守崇的衣袍,却多被怪物受了去,怪物不分敌我地将抱一宫众道都视作侵袭对象,猛地一个摆尾回击,立刻回敬几回钝重的猛攻,抱一宫道士变化剑阵因势而行,却都被怪物截击了去,这反而给守崇腾出了一丝空隙,连滚带爬地再摸入阵中,头破血流都无法阻止他凝神启阵。
众道当机立断,唯有分成两队,一队引开庞然怪物,一队对付守崇。然而法阵再启,更有黑焰鬼军从阵中烟聚,此等鬼军簪黑缨披重甲,赤手执戟,骷髅狼脸,獠牙尖耳,全身漆黑,半身从黑焰而出,乘黑焰浮掠,身法自如,鬼影魅踪,立刻盘旋在守崇附近,只三鬼耳,亦不下于庞然怪物,相当难缠。以宜然为主力的几位道人竟没能从三鬼缠斗中得手,眼见血泉中灵魂被激活,嚎啕嘶吼,阵中邪眼渐渐张开!
另一队的道人协力振起降魔符阵,上百张符印包围着晶莹巨怪那肥重的身体,却完全掣肘不住,只稍微拘束了一下便马上被震碎挣脱,眼看着无计可施,落于下风同时也被怪物的气劲所震开,此时巨怪东摇西摆地正往夜晞与端蒙的方位杀来,似乎陷入了狂暴。两人抬头看着巨怪狰狞的面目,亦不禁面有失色,如此,夜晞再也无法不动声色,尽管她的修为尔尔,才不过尚能保命,作权宜策应。迎面而来就是一记巨爪掀翻草坯,端蒙身法敏捷地立刻抱住夜晞,旋即后退躲开怪物致命一击,夜晞立刻捻指画咒为两人张开屏障回护。
易夷吾一直密切地注意着战况的变化,完全被眼前的异动所吸引,他抬头看去,晶莹怪物的复眼处突然被一团乌鸦密密匝匝地包围,如群蝗似,几近自杀般不顾一切冲撞上去,鸦血溅得怪物满是血污,尸体不断掉落,怪物回晃着头竭力地挣脱,更加狂暴地大摇大摆地晃动,横扫千军,地上的士兵与祸斗纷纷被波及掀翻,高高抛起,重重砸下。在这危急之时,抱一宫的道人竟还没恢复过来。
晶莹怪物似是被夜晞与端蒙给激怒了,两人吸引了所有火力!
它锁定了两人的方位,肚子一阵痉挛,张开下颚随即如瀑布似的一泉冰霰喷薄而出,所覆落之处,均凝成一道道霜晶琉璃。两人的实力确实无法对抗,便只能在险象环生中窘迫地逃亡,眼看着又是一爪飞砂转石的打击,硬生生地将端蒙与夜晞砸得分开。继而怪物的意向转向夜晞,此时夜晞躲避不及,被那重击的气劲所震倒,捏着破损的双手,踉跄地往外跑。但怪物的穷追猛打渐渐将夜晞逼到绝路,她转身抬头看去,夜空之下,晶莹怪物弓起身躯,犹如泰山压顶的气势就要对着她压下来。夜晞心里一急,绝地处,琉璃剑便不管不顾地脱手而出,剑悬在空中蓝光一烁,奇迹出现了!那怪物仿佛受了刺激,一个激灵,在落下的中途改变了倾向,竟生生翻侧回避倒去。
重重的一下尘土飞扬的震动,夜晞维持着双手抵挡的姿势僵在原地,众人都大吃一惊,尔后赶赴过来的道士已经架起剑势分围侧旁,却见怪物从那侧倒的姿势整顿过来,当下便匍匐在夜晞面前。
夜晞心中顿时扬起微妙的感应,一种复杂的心情便汹涌澎湃地涌上心头,心脏的鼓动激昂得不能自已,直到端蒙扶起自己,神思才稍微回到当前。
夜晞立刻将浮在半空的琉璃剑收回,握在手里,也觉察到眼前突然乖巧的怪物,似乎受这把剑的力量所约束、低伏。在道士们架起剑势,准备作出下一轮攻击前,夜晞示意制止,她试验似的,试图指挥怪物,将心中的意念灌注在剑中,然后挥舞,直指祸斗的巢穴,果然,晶莹怪物响应了命令,旋即抬起身来,转向妖兽们的方向杀去。
在易夷吾的注视下,夜晞面对眼前的情形,分明是困惑不已地别了一下头,所有的反应在他眼中巨细无遗。
这时,她才对道士们喊道:“诸位天师,请回去相助宜然道长,此处就让我们来周旋吧!”
抱一宫道士稍有迟疑,其中一人问道:“你怎么能够控制这怪物?”
“我不知道。但这个稍后才说,当前要事要紧!”
道士们面面相觑,斟酌了一下,也不耽误,果断回过头去。
忽然天降神福,劣势立刻逆转过来。
夜晞通过指挥晶莹怪物配合管思廉军队的行动,逐渐将祸斗围剿,而另一边,抱一宫道士们汇合,再列阵架势,铺开法术虹光,术光剑影的交辉闪烁,盈亮黑夜如昼,道士们气势如虹逐渐歼灭了鬼军,守崇在负隅顽抗数十回合之后,终于被击败了。
擎天血柱在法术失效后瞬间坍塌,几缕幽魂也同时解放游散,满地血水漫漫,那年轻的月白衣袍的道人,四肢伏地,浸在血水中,如同弥留的兽苟延残喘,血漫漫地染湿他的衣袍,身上、脸上,衣衫破裂处,千刀万剐,遍体鳞伤。
他没有气力了,一息尚存地支撑着。煞白的消瘦的脸,血液从额头汨汨地划下来,染红了他的眼。
目眦尽裂。
抬头望尽那血染的天空,三十年的困顿与苦楚,思念与迷茫,和着腥苦的血液与眼泪往里吞。
好恨!好不甘!
可已经到尽头了!
哪怕穷尽了所有方法,陷入疯狂!哪怕把灵魂卖与恶魔,也无法恢复!无法复仇了……然而,冤屈的人再也不能复生!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天地无情,那遵这天道何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夜晞注视着缓缓倒下去的守崇,看着他目眦尽裂、血流及脸的凄厉的模样,被法阵反噬被凶猛的怨气所穿心蚀骨,那种陷入疯狂的嘶哑的嚎啕,永不瞑目的悲戚的绝望。她忽然受到一种撼动,不仅仅因为那触目惊心的场面,而是……
她仿佛看见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