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崇被解决后,唯有一位奄奄一息的幸存者刘晚玉得救。
在一切事态都归于寻常之后,以意志坚持住的端蒙终于抵受不了倒下了。
夜晞连忙地怀抱不省人事的端蒙,经过抱一宫道士的诊断,端蒙受邪气侵入太过,凡人之躯能够抵受至此也已属非常。
至于夜晞能指挥那冰晶怪物之奇,没有被抱一宫的道士们追究,比起这些细枝末梢的东西,似乎他们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做。至于易夷吾,他也没有深究。
冰晶怪物尽管听从夜晞,却没有随她离开地界。
回去后,天色已经微明,夜晞一路搀着端蒙到医庐,目不交睫,在端蒙受到了抱一宫道士的驱邪后,她自己也亲自倒腾起巫方来,喂端蒙吃过药后,他从那眉头紧锁的面容痛苦的状态,逐渐舒缓了,陷入昏睡,夜晞在他床边坐着,凝视着他,看他清秀的脸白得发青,额头脖子都是汗津津的,一股复杂矛盾的心情油然而起,纠结又堵在心口。她拧头仿佛要避开这股心情,仰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松懈了肩膀,换了一种思绪。
其实,当她发现能够控制那怪物之后,就开始有点神不守舍,只是方才那么紧急的场合,所以才把这种慌乱的思绪撇下去,现在全都浮现心头,她摊开自己的手掌,怔怔地看着,直到冯娜突然走进来,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暄妍,让我来照顾他吧,你忙了一晚上,也累了,快去休息吧!”冯娜道。
夜晞恍惚地看了端蒙一眼,就对冯娜点点头,也不发一言地走出去。
躺在床上,夜晞看着天花板从暗蓝逐渐亮成月白,闭上眼帘许久都没能睡着,最后还是胡思乱想占据心头,眼睁睁的:“这个怪物跟他有关系吗?是什么时候留下来的呢?是十年前吗?还是……他回来了?把这种东西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呢?是在守护些什么吗?为什么我会遇到呢?是……因为算到我会来到吗?”
她回想起冰晶怪物那副丑陋的模样,不禁失笑道:“那也太丑了吧!”
又想到他曾经对她说的戏言,什么“小蝉儿”、“小天牛”的,又好笑又嫌弃。“明明是仙人呀!为什么尽是胡说八道呢,……,真是奇怪的癖好!”记忆中的印象依旧美好,可也恍如隔世,越是想,一丝丝苦涩越是漫上心头。
“……”
她有时真的恨自己,懊恼之至:“什么样都好……我也实在枉称为过目不忘!为什么还是想不起来了呢?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都忘掉了呢!”
她从被窝里抽出手来,掣出琉璃剑,晶莹的光在空中盘旋,绚丽无暇,可是她心头只是苦涩,一阵胡思乱想后,旋又冷静下来:“可也不一定是他!这又能证明什么呢?这也可能是十年前他在那里留下来的,只是我才遇见罢了。这除了扰乱我的心绪之外,或者升起一些徒劳的希望,还能有什么?事实是,……不过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迹象兀自激动,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要怎么样才能再见……”
“我们……还能再见吗?”
乍喜乍忧,辗转反侧。
闭上眼,就是守崇血流及脸的模样。她咬着唇,忍着这苦涩,感受着沉沉的疲惫与揪心的苦闷从四肢百骸汹涌袭来,直到将她淹没。
靚黄衫子,绣云靴,牵一匹腰肥臀圆的矮脚马,她带着琉璃哥哥对她的期盼回来曾使她心如死灰却又无法割舍的归属,回到她的家乡——丰沮。
洪洪的烈火染红她的眼,栏栅下的寨子被血雨腥风所浸染,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她曾经恨过他们,却从没曾咀咒过他们,如果用她的生换来这种死生离别,她并不情愿!
娘亲、哥哥、菖蒲,……伯父。
她疯也似的,在死人堆里翻出他们的尸体,冰冷的,坚硬的,残缺的,烧得发黑透骨血肉模糊的半张恐怖的脸,另一脸是透着痛苦狰狞的不得安息,一切都没有回应,一切都满目疮痍,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只有伯父在血泊中尚存一息,沾满血的手拽住她的手,那么紧,仿佛要把她的手给扯下来!
“……一定要血债血偿。”
他终于把那把权刃交给她,她得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那时她十三岁,从此孤家寡人……
尔后,她还遭遇到去而复返的凶徒。她伪装倒在血泊中,悻悻地看着那些人,从来没觉得人可以那么残忍,那么阴森,那些高深莫测的背影那么恐怖而不可抵抗。
也从来没有过那么痛切心扉的恨。
“你看到什么了?”他在他们其中,就像一只丧家之犬夹在凶狠卑鄙的狼群中,夹着尾巴,又怂又懦弱。
他看见她了,像吓着似的别过头去,低低地垂着头,畏畏缩缩地道:“没……没什么……”
那群壮硕的狼左右四顾,张起了獠牙:“没什么?我明明看到你的脸色变了。”
“……”
他们矮下身,用一种哄骗的语气游说着他:“你撒不了慌。说吧,看见些什么?别隐瞒,你要知道,你隐瞒了,但你为我们干下了这么多事,要是这里谁生还了,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吗?”
“……”
“到了这一步,必须心狠手辣,斩!草!除!根!”
“……”
于是,她看着他那原本直直的盯着地面的眼睛,怯生生地、犹豫地、逐渐冰冷地往她的方向看过来……
“端蒙,他们都死了,为什么你还活着?”
城头上的冷月,跟那晚的冷月一般的阴仄仄,冷风簌簌,旗帜飘扬。
过去的阴霾就如这冷风阴寒地深深刺着她,让人清醒无比,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她就没有真真正正地阖过眼。
“想什么呢?”
一把浑厚的声音惊醒了她。
“!”
夜晞心中猛然一跳,随即平复心绪,回复了素来那副平淡礼貌的模样,恭谨道:“君侯。”
“吓着你呢?”
“呵呵,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彬彧玄览看着这样的她,一支素银簪子斜簪着坠髻,一袭月白的素衫,几缕额发零星地落在鬓边,不端整,便似那如霜冷月,溶溶地落在城头,漫到他身上,彼此似远似近,他看到她沉湎中隐隐的泪光,似广寒宫上迎风凛冽的一枝伶仃的月桂,坚韧却令人微微心疼,可这广寒宫外迷雾氤氲,护城河暗涌凶险,他想走近,却又摸不出深浅。
“要说说吗?”
“不用了。君侯找我何事?”
那弦月高高地退到天边,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有点尴尬地微笑:“没有,听说你昏睡了一整天,夷吾居然给你这么危险的任务,实在是太苛刻了!你为什么不多休息,三更半夜的时候,还到这城头上吹风?”
夜晞讪笑道:“睡太多了,脑筋都不灵活了,我出来醒醒神,感觉还舒服些。”
“那么,我陪你聊聊天?”
“我这个人很闷的,怕会闷到君侯。”
“嗯……,那就说说我吧。我还是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你会投奔我军?在诸多王公贵胄里,我们也不过被视为沐猴而冠的草莽而已。”
夜晞莞尔:“君侯与兄长于家乡举事,勤王尽忠,以区区白布平民赤手空拳起家,直到如今割据南方诸州,以仁义称颂天下,势力直逼屠逸璞,这岂是沐猴而冠的草莽能够做到的?夫骥骜之气,鸿鹄之志,有谕乎人心者,诚也。”
彬彧玄览侧头看她,阔朗一笑,啧啧称奇,他倚到城栏上,望着城外天幕上的疏星与辽阔的平原,轻轻叹道:“睿与兄举事,数年间已然风云幻变,原本只是檀乡闹蝗灾而盗贼蜂起,民不聊生,走投无路,又乘天下大乱,才以勤王之名来纠集乡野之人兴兵,全凭一腔热血。……”
“……这其中经过许多波折,渐渐势成,便再也儿戏不得,是推着搡着走到这一步,还是顺应天时而走到这一步已然势成骑虎,生死存亡系于一线,越来越感受到所谓肩负天下兴亡的重责。”
“……所谓青云之志,也就是见不平而匡之扶正道不衰罢了。”
“君侯,晞有一问,也许不会问别人,因为问了他们,他们也许会觉得很儿戏,也不会认真作答,但我以为必须要问你的,也千万请您认真回答我。”
“请说。”
“在这一片尸山血海,血流成河构筑的丹犀之上,君侯想要成就些什么?”
“……!”
彬彧玄览深深地蹙眉,她问了一个直指核心又很严峻的问题,他想了很久,良久未有作答,既有顾忌,也不想随便地敷衍她。
但见夜晞却继续说道:“夜晞却希望,百姓不必流离失所、战火不熄,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天下既平,蒙冤之人不用苦心钻营才能得到公平,饮恨之人有法可依不必以暴易暴自毁手刃才能雪恨,人与人之间见诚立信,不必道路以目,纵横诡道不再盈门于市,盗跖暴徒不再嚣张横行而使良善之人寒心。”
“……也许这还是很远很远的事,甚至到了清平盛世也不能一蹴而就。但就现在正是百废待兴,变革之期,有许多旧的东西崩坏,有许多新的东西在酝酿。”
“……这便正是奠基的时候。也许肩负百姓兴亡,匡扶天下,是听起来太过宏大的理想,太沉重,但就因为这里正有一群迷羊由您领导着,那么牧羊人便须深谋远虑,看得更远。”
“……”夜晞这一番话让彬彧玄览对她多了一层新的认识,原本以为她不过是屈屈不得志投机取巧以酬壮志而来,恰好能为他所用,而后逐渐察觉她心思慎密,不形喜怒,似乎身怀秘密,别有目的,却没想到心中竟然也有这样一番抱负,使他胸中也激荡起来:“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在天下既平之上,不能夸夸其谈。但愿河清海晏,天下宁泰。而今,我能做到的,不过也就心安理得,无愧于心罢了。”
清风拂起她的鬓发,清冷的月色照亮她白皙而坚毅的脸,只见她眼神坚定,平静地道:
“那就心安理得、无愧于心地夺取这片天下吧!”
“主公。”
“!”玄览蓦然抬眼,端凝地看着她,心中激荡、心中撼动,非止于汹涌澎拜,摧山搅海,久久不能平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