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州主恭王屠逸璞,现年三十又六,出身自仓州云来城玊府,父母双亡,本名不详或贱名不宣,本是玊府君长女玊敷的一个马奴,逸璞之名由她所赐,玊敷如今就是他的王妃。玊敷亦不容小觑,还没出阁之时,以才捷刚猛,颇有巾帼之风而著名,仓州曾有一支果敢勇猛的精锐兵就是出自她手,名为‘东鹜军’,就是以其行军‘体迅飞凫,猎影如鹰。’的特质而命名。屠十七岁时受仓州牧玊藜的举荐给当时庆王,因沉潜刚克,虎胆精干,深得庆王倚重,平步青云,官至镇南将军。天醉五年,七王倾轧,十六年间皇室内乱,天下弥祸,而屠逸璞也趁乱杀主篡夺,从此割据一方,自立为王,这里少不了仓州玊氏的帮助,其时三十未至。同年,迎娶玊敷,以二万东鹜军为陪嫁,浩浩汤汤进驻禀州,轰动一时,从此仓禀二州辅车相依,休戚与共。三年后,裕景王光复大景,继承大统,为了消弭战火,皇帝亲书以和解,然而屠逸璞对外不称帝,仍僭用天子乘舆,行郊社之礼,自任官吏,不纳税赋,兵不听调,不遂国策,依旧闭关自守,实乃国中之国。”
夜里,夜晞谒见彬彧玄览,而易夷吾正在与他分析形势,看见她,两人都冰消雪融,脸上的严肃都一下子和悦了,易夷吾迫不及待地道:“暄妍来得正好,宣州伍将军遣来山魈奇兵一千二百人以你之名向我军示好,并具军资,相助主公大业。此番真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彬彧玄览似笑非笑:“这恐怕也在暄妍的筹谋之内罢。”
夜晞虽执礼否认,脸上毫无惭愧之色:“主公话中深意,令夜晞惶恐。”
彬彧玄览只是定定看她一眼,似有腹稿掠过,却略而不语:“过来吧。”便招呼侍卫给她热上茶。
夜晞巡睃四周:“可是在策略禀州?”
彬彧玄览:“与其说在策略,不如说在等待时机。仓州变故,很大程度上影响我们对屠逸璞的对策。”
易夷吾:“即使失了仓州玊氏一臂,禀州民殷国富,而军事强悍,屠逸璞虽横暴,亦善权谋兵略,尽管其不知存恤,亦壁垒深严,非一朝一夕能够堪破。”
彬彧玄览猝然不及地提道:“那天,暄妍你与我说到‘天下’……”
易夷吾静静地听着。
彬彧玄览的眼神变得尖锐:“我倒想知道,暄妍你对‘天下’,有何想法?”
夜晞寻思到,他此时提起,别有用意,若不是此间踌躇,想听她一言定一定心,那可能就是借她的口说话予他人听。
“若主公不嫌夜晞拙见鄙陋,那晞也就说一说自己的想法,易军师也请多多指教。”
“自千霄正朔衰败,天下分崩离析,豪杰并起,跨州连郡者不可胜数。尽然帝胄东迁而新立,却景气疲弱,有号令天下之名,却无号令天下之实,尽然以正统之名包揽人心,守国险而民附,取贤能为之所用,假以时日亦有东山再起之势。西州曙雀拥百万之众,西至昆仑海北至霜脊、南至支鼎山雄踞十三省,总揽英雄,然自古有篡国败德之名,累世暴君,民心不附,世所恶之,名不正言不顺,但恐其乘虚而入,虎狼之侧,岂能安睡。此两者根基稳固,暂不可与之争锋。余者,如禀州屠氏据守一方狂妄称帝,骄横恣意,或如仓州玊氏故步自封,摇摆不定,再如岭北解州颜氏拥兵自重,偏隅一方,此于历史洪流,不过螳臂当车,俱有主更似无主,主公若取之,不过探囊取物,天道以资罢了,笃看主公想取,还是不取。”
易夷吾与彬彧玄览相视一眼,却疑道:“那暄妍以为,我们又该如何进军。”
夜晞道:“军师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试探夜晞?”
她接着道:“我军已占据南方地利,宣州亦已依附,若相继取得仓禀两州,南方皆附,与天子联结,再以诛灭残暴,尊王平乱的义兵之名举兵北伐,五年之内,可成大业。其时四海皆附,天下归心……”
夜晞的眼中闪过一丝锋芒逼人的光彩:“以主公名符其实之帝室之胄比之深宫内墙里寡道之君,又若何?”
突然,彬彧玄览大掌惊堂一拍,俱震慑当场,易夷吾平静地低垂目光,夜晞微诧,侍从们吓得浑身一颤。
彬彧玄览厉声道:“我与兄长兴兵,乃是为了匡扶宗室,解天下苍生之倒悬,岂可有篡位谋逆之意,若如此,后人该如何议论我,莫不是要骂我不忠不义,窃国之贼?此乃慕虚名而处实祸。”
夜晞心道:“看来彬彧并非心意动摇,而是想要借我一番话,说与谁人听。”
夜晞垂目,微有惭色,拱手道:“主公教训得是,是晞急功近利。”
易夷吾眉头一挑,笑道:“然暄妍所思所想,俱为我军切身思虑,展望未来,谋划一致,无论兴宗室还是主公匡天下之素志,亦是殊途同归。”
彬彧玄览道:“我们还是回归到眼前的命题,天下之大,始于足下,足下的大山尚未跨过,何谈纵横四海?”
夜晞认真道:“主公,这次我是来献计的。”
易夷吾倾身关注:“暄妍有何对策?”
夜晞:“我以为禀州恭国的命门,不在外,而是在内。”
易夷吾:“的确,内忧外患,攘外必先安内。想来自屠逸璞继颜氏称王后自立,其内部也并非铁饼一块。当年屠逸璞拥兵割据,借当地豪族之力平定禀州,又以仓州玊氏的姻亲稳固地位,最得力的两个人,一个是乐悦城太守闻人训,一个是曲酒人曲萌萌。两者都出身自禀州四大家族,身世显赫,或者换句话说,四大家族几乎组成了屠逸璞的整个政治班底,除了当年屠逸璞吸纳领导的一群军人之外。”
“……四大家族内部也是明争暗斗,尤以闻人家与阮家最为嚣张,据说两家的门人,用绮罗铺地,在大路两旁,夹道数十里,用紫竹编成屏障,互相攀比,更以珊瑚树竞相斗艳,炫富炫得不亦乐乎,他们穷奢极侈,但百姓堪虞,甚至有官员向屠逸璞上奏,根本不予理睬,而屠逸璞纵容着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要依仗他们的缘故。”
夜晞:“所以,再遇上仓州的权力更替,屠逸璞就格外留心了,但要是恭国内部不乱起来,这些积弊不爆发,我们事倍功半。正所谓‘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数十万家,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如此而来,不如用间。勇弱,势也。强弱,形也。水性柔弱,却能够冲走巨石,那是因为水势盛大的缘故。如果无势,不如我们自己造势,主动挑起他的积弊来,让他自顾不暇。”
彬彧玄览饶有兴致地道:“那么暄妍要怎么造势呢?”
夜晞:“主公尽然知道闻人跟阮家不和,可又知道四大家族,各怀鬼胎?”
她又接着道:“屠逸璞素来有两臂,一来就是闻人家,二来就是曲萌萌,就连曲氏也并非完全忠于他,然而四大家中,唯独闻人家结仇最多,也许是闻人家多出武将之故,其妄行招惹了不少江湖仇怨。曲氏敦本务实,见风使舵。贾氏本忠于庆王,后被收复,门人却怀有存本之思,扶国弘义,只是为了和平而陷于被动,可知道天子曾遣特使赐信屠逸璞,而由此恭王国与景室暂时化干戈为玉帛,这特使便曾经是贾氏的门生。而阮氏,作为当初最支持屠逸璞的本土望族势力,根深蒂固,但屠始终不倚重他们,自当政以来逐渐将阮氏势力投闲置散,而阮氏对屠也渐生怨怼,在朝堂的影响也由此日益减少。”
“……因而,我们若要让他们分崩离析,当从闻人家跟曲氏入手,掌握他们的弱点,斩断屠逸璞的双臂。至于阮氏,我认为这就并非我耍奸耍滑能够动摇,而更需主公以英雄恤情,以情动之。”
易夷吾疑道:“你是怎么有这许多情报的?”
夜晞微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法子。总之,晞断然不会作出不利我军的举动,且待日后再看。”
彬彧玄览沉吟了一番,方道:“想来,你已经有全盘计划,然而这方‘用间’,你要让我们怎么配合你。”
夜晞豁然开朗:“那么首当其冲是希望易军师能够相助于我。”
易夷吾抖擞精神,心中早有准备,笑道:“愿闻其详,理应鼎力相助。”
夜晞:“军师乃是大景右丞相的门生,也是丞相千金的准夫婿,而恭国内贾氏一门也与军师素有来往,所以晞斗胆向军师要一个身份,一个间谍名正言顺的身份。”
易夷吾与夜晞两相对视,颇有锋芒交汇,须臾,夷吾抿嘴一笑,毫不犹豫:“没问题,力所能达之处,都能为暄妍齐备。”
然而玄览顿时意识到,担忧道:“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又要像上一次再来一遍?”
夜晞:“是的,主公。但这次,我想亲自进入恭国的内部,而我认为,此事凶险,非我亲自去做不可。”
彬彧玄览依旧担忧:“可之前你折了他一员猛将,你还亲自去,屠逸璞怎么可能不防着你?”
夜晞:“他当然会警惕我,可能还恨不得我以命抵命。所以我已经做好打算,由此让暄妍之名折了翼去。”
彬彧玄览意味深长地与易夷吾对视一眼,又斟酌了一番,皱眉纳罕道:“如何偷天换日?”
夜晞莞尔:“主公可知道凤凰涅槃?”
夜晞故意向营中敌军细作透露欲要进攻的计划,果不其然,细作立刻给她提供了一条详细的路线,以及情报规划,她佯作不知不觉地走入圈套。
尔后在战略桌上主动提出,主张恭国军不过是虚而虚之的空城计,在夜晞据理力争之下,管思廉配合她的行动,交付了五百死士辅助设局。
翌日,夜晞领兵奇袭容雍关,不出所料,果然有伏兵,按照夜晞原先的部署,她帅旗一倒,余人务必溃逃,尽量保存性命。
由此,天醉二十一年(乾景二年),五月初九,容雍关前弓藏谷,燎原军参谋夜晞夜暄妍——
鸟尽弓藏。
这个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计谋,比预想中更容易些,皆因敌军并不欲置夜晞于死地,而是受了命令要生擒她,她当然知道屠逸璞对她的用意,
而她亦知道很快会跟他见面。
在她“中箭”假死,在敌军面前眼铮铮地倒下之后,按计划端蒙便偷偷收起她的“尸体”回营。
当然,他们并没有回营,在越过几个小山涧,远离追兵之后,夜晞便让端蒙停下马来,路上一直像包袱似的叠在马背上,颠得她周身酸痛。
这才下了马,与端蒙二人脱下甲胄,披上斗篷,再上马去,当她揽上端蒙的腰际,他明显不自在地身体一颤,沉声道:
“我每一次看你干这样的事,我都觉得很危险。”
“要是我栽了不更好吗?那你从此就可以脱离我了。”
“……”
夜晞回望远山中业已看不见踪影的丘德城,他们这晚就要遍插白帜,为“凤临”送丧。
端蒙一策马鞭,两人的身影沿着无边的暮色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