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第一场雨,雷鸣闪电在云端时不时乍现,惊心动魄,雨幕沉沉地蒙住了天空,沉闷压抑,灰茫茫一片模糊了苍山远景,像晕染了的墨画,看久了,有种不真切的与世隔绝。磅礴的雨水从莲华宫巨大的法术屏障的圆弧上如瀑般顺流而过,圆中物半点不沾身,屏里屏外,是一种真切的隔阂。
空气中弥漫着雨腥味的干燥。
已经是亥时了。在天柩宫所在的南山宫的一处偏僻空旷之地,蓝衣青年专心致志地练剑,哪怕汗流浃背也不懈努力,与他对剑舞法的是一把木剑,悬浮的没有对象空持的木剑,即使如此也打得他时而踉跄。不远处的大树延伸出来一柄粗壮的枝杈,一个褴褛青年半倚在树干上,执一把折扇在扇风,时而折起往空中舞几下,远处的木剑就变幻术法,再收回手,时而看准青年的错处指点纠正。
粹清说好要给逸亭作特训,虽说他满心期待,但真实践了未免强度过高,逸亭多少也是有点硬吃硬咽,消化不良,粹清也说到做到,完全不给他停下来的间隙,可就是如此,逸亭对粹清所知所得又有了新的认识,其道法精湛,解各家众长补缺,玄妙奥秘,可谓深不可测。
也只好勤能补缺了。
不一会儿,一只黄纸蝶停在了粹清的耳廓上,传达了外来者的闯入,遂即瞬间隐没。粹清收起扇,木剑随即跌落,逸亭也停了下来。转过身来看,通往此处的幽径传来急切的跑步声,现身一看,先是那粉妆玉琢的雪媱“大师姐”兴致高昂地蹦出来,后跟着焦头烂额的天柩宫小师弟“小……”地拦截不住哀嚎叫唤快步追来。
雪媱发现他俩,驻足了,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居高临下睨着她的粹清,眼滴溜溜一转,转到逸亭的那边,颇有些窃喜,似是故意撞进来的,尽管也没偷看到什么。
“逸亭师兄,她……”小师弟叫苦连连。
“没事了,来都来了,还能把她拎回去不成,你回去做你的事好了。”这话是粹清回的。
“是的。”小师弟拱手退去,看看雪媱,叹了口气,扭头就走。
雪媱白了粹清一眼,看向逸亭,徐徐地走到他身边,迅速捡起那把木剑,拿在手上认真地察看,没看出什么端倪,轻轻拍打着手心,环顾四周,才道:“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非要躲到这偏僻之处,怕别人看?”
“我们在这偷得浮生半日闲,当然要幽静一些。那‘大师姐’,你又来偷什么呢?偷窥?”粹清调侃道。
“我才不会那么鬼鬼祟祟呢!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不是来‘窥’你,邋遢大叔看多了,废柴的臭毛病会传染的!”雪媱作了个嫌弃的鬼脸,才转向逸亭,殷切地道:“你们在搞什么闭关,整天窝在这里,错过了大事呢!那个‘老师弟’还说要陪你训练,结果就像一只猩猩挂在树上偷懒,真的不像话。”
“喂喂!我这不就在陪他吗?没看我正陪他练剑吗?”
“怎么练呀!瞪眼练呀?还是闭眼练呀?”
“意念陪他练。”
“意念陪他练?……你怎么不说你思想上陪他练过呢!”
“不就是思想上陪他练剑呗!”
“噢!”雪媱翻了个白眼,有点受不了他:“逸亭师兄,我现在开始担心你了。真的害怕他拖累你了!”
逸亭无奈地笑道:“当然不会。他帮到我许多,别担心。你说有什么大事,我错过了什么?”
雪媱抿嘴一笑,立刻来了精神,说道:“抱一宫出事了,现在闹得人心惶惶呢,人还没散!”
“抱一宫?”逸亭迷惑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跟粹清对视了一眼,连忙问雪媱道:“出了什么事?”
雪媱把他拉到树下的石桌坐下来,娓娓道来:“据说是今早,有三个抱一宫的小道胆敢闯入大殿,向各宫师长报告,说是三个人分别作了噩梦,情况很诡异,一定要告知。作了噩梦?要务必跑来跟几位大掌门说吗?居然这么这么这么凝重……”
雪媱说了一半,突然停了下来,眨着大眼睛故作姿态地看着两人,欲说还休。逸亭有点着急,粹清笑道:“不要问。就让她憋着!”
雪媱翻白眼的次数都使眼睑有点干了,逸亭迎合她道:“要特意跟各宫师长报告,难道……是因为跟‘圣府’有关!”
雪媱微笑:“逸亭师兄就是聪明,一点就明了。他们所经历的诡异之事,就是三个人做了噩梦,不约而同都梦见诡异的东西,似乎是遇见了能因梦惑人的魇魔!他们认为这并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三个人年纪尚小,都未曾亲眼目睹圣府的魔物,却都有着强烈的感应。”
“那梦境究竟什么内容呢?”
“先是王锐说起她的梦境,抱一宫的章远长老就制止了她。他认为王锐等人不过是胡编乱造,不得在这要紧的时候拿圣府之事来编造故事,愚弄众人。并认定三人乃是由于最近的事情过于精神紧张,压力太大,所以胡思乱想。然而敬淳长老认为,事无大小,在这个敏感时期任何苗头都不应该放过,也许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来验证他们究竟是说谎,还是事实,如此也可以探查魔道的踪迹。虚玄子也同意这个说法。于是商量过后,就唤来了玄牡宫专门研究梦境的眠音长老来为他们重现梦境。”
“然后众人就跟随抱一宫三人到他们的处所那边,说是要到他们常住之地先考察检查一下才能进行筑梦。就这样,都没遮遮掩掩的,大家都传开来了。”
“但我跟你说,这个事情可笑的一点在于,弟子们都纷纷去抱一宫所在的处所打探消息时,抱一宫的同修都很古怪,又凶又提防,假装没有这个事。我们要打听,全都是要拦截我们、把我们赶走的,还警告我们不许传播,不许造谣,让我们闭嘴,这师长们还没给他们下命令呢!真是好自觉啊!这个事仅仅是他们一派之事吗?难道不是大家的事吗?那副样子仿佛就怕别人毁坏了他们门派的名声似的。”
“越是这样,就越觉得可疑,抱一宫是会觉得这是个耻辱吗?还是在掩盖些什么呢?这三个人也很奇怪!”逸亭寻思道。
粹清饶有兴致地听着。
逸亭想到数日前他们在四方城门看到的那个跳楼的,被粹清称之为傀儡的抱一宫弟子。
“那你知道更多吗?”逸亭急切道。
“我不知道我就不会跑来跟你们说!”雪媱得意地说。
“眠音就在抱一宫所在的北山宫的大殿里为他们重构梦境,随之入梦的还有御虚门的成济长老、守真宫的敬博长老,步仙门的圆顿长老,还有抱一宫的司诚、迭考长老,以及天柩宫的清玄长老。特别是圆顿长老跟眠音长老都对梦境有深造的方向,所以也很积极协助她,诸位师长还分派门人,来为他们护法。屋内护法的都是各宫门比较重要的高阶弟子,守真宫的申威、御虚门的顾云、步仙门的智佚、天柩宫的涵容,还有我们玉霙宫的冰华师兄,嘻嘻。其余人就在屋外护法。里里外外严丝合缝,说是绝对不给妖魔漏网的机会。”
“所以你的消息都是从冰华那里得来的?”逸亭问道。
雪媱翘起嘴角,得意地笑道:“我想知道的事情,没有不能知道的!”
“抱一宫出了两位长老?”粹清道。
“皓髯真人说,毕竟这事从抱一宫而起,所以得负起责任来好好解决。”
“然后,各位——!精彩的来了!”雪媱说得眉飞色舞,“眠音先是以王锐为梦元重构梦境,可是当众人醒来之后,王锐死了!”
两人都不禁倾身关注。
“醒过来的长老都很错愕,迭考长老大惊失色地喊道,魇魔杀人了!随之众长老们也认同了他的说法,都纷纷表示自己遭遇了魇魔,而司诚长老则声称他在梦中与魇魔交手,并向众人详述细节。据他说,他在偶然的机会曾遇到过真正的魇魔,名之为貘黎,并认为他们在梦中遇到的应该就是貘黎。据说当时参与的长老们脸上都变了颜色,只有圆顿长老不以为然。”
“貘黎什么来头?”粹清问道。
“虚玄子掌门听到‘貘黎’之后,据说也神色凝重,就告予大家,这是五百年前圣府策反幽沉道众很重要的一个角色,通过魇魔貘黎潜入梦境勾引道人,一步步从内部腐化幽沉道众。而且修道之人已经是意志不同常人,但无论何方人士,在梦境里,意志都会比清醒的时候更薄弱!”
“我有点疑问。这种梦境的重构,也是一种结界不是吗?那么既然是结界,就有界律,就是它构成的规则。怎么就这么断定呢?怎么就不是其他人杀的呢?”粹清道。
“这已经被眠音长老所排除了。筑梦是有规矩的,这也是为什么需要弟子在殿外护法的原因。我想一下是怎么说的,嗯——。首先,入梦者元神入梦,任何法力都失效,因为这会触发梦外布置的护阵反制,至于躯体是沉睡的,完全与寻常人一般毫无防备。第二,只有唯一一个梦元,梦元就是梦境的基础,那就是王锐。也只有梦元能够操纵梦境,其他入梦者的意志是干扰不了梦境的变化的。第三,如果人的元神在梦中逝去,那躯体也会相应身亡。反之亦然。”
“所以眠音的意思是,六位长老的元神在梦中只能赤手空拳地与魇魔对抗?”逸亭问道。
雪媱斟酌了一下,说道:“是的,照理说就是这样的。他们要用意志对抗魇魔。虚玄子说,眠音在外面构筑梦境让众人入梦,自己在梦外也肩负看守他们躯体的责任,门外的四位护法弟子则结成了劫魔阵,只要有一点妖魔作祟,立马就可以感应到它,并立刻就能捕获妖魔的元神。”
“可现在这魇魔不是行动自如吗?”逸亭问道。
“这也只能说这魔没有触动法阵,或许没有使用法术,但潜进去都没有发现?这法阵也不过尔尔。”粹清道。
“或许吧。皓髯真人的说法,可能妖魔只是通过言语魅惑的方式,造成王锐的元气昏眩、神思混乱,诱她自戕也说不定。圣府的魔非常擅长此道。而且,抱一宫的两位长老都曾亲自与魇魔交手,但这的确奇怪,劫魔阵没有作出任何的反应。按虚玄子掌门的说法,这本来应该会有响应的!”
“哦?那看起来这魔好生厉害!”粹清以一种打趣的语气笑道。
“……师弟,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那王锐的尸体上有没有什么外伤吗?”粹清问道。
“你难道怀疑眠音?为什么呀?”逸亭说。
“怎么可能!虽然说他们在大殿里面是封闭的空间,但各宫师长在门外监视着呢!里面什么情况通过通天镜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呢!”雪媱说。
“那魔还真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杀人呢?”粹清道,“之后呢?”
“既然大家已经发现了魇魔的存在,于是他们着手构筑第二次梦境来实行擒魔。但原本愿意重塑梦境的柳河迟疑了,迟迟地不肯配合。可是,这没有法子的啊,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不愿意也得做。”雪媱道。
“他们原本一腔孤勇地冒犯上级禀告此事,现在反而畏怯了?”逸亭说。
“也不难理解啊!毕竟之前心中有准备,但还是跟眼前人就这么活生生地死了的实感是不一样的吧!”雪媱道。
“所以他骑虎难下了?”粹清道。
“唉。”雪媱无奈地说道。
“看你的表情,恐怕这次人又死了?”粹清道。
“对。”雪媱非常无奈地叹道。
“还跟之前发生的情况一样吗?”粹清问道。
雪媱耐心道:“听我说。这次入梦归来,是的,柳河也被杀了。而且是全员亲眼看着魇魔梦中施害,可是这次清玄长老说,有点不确定。”
“不确定。”粹清疑道。
“我也不知道,但其他长老却都异口同声说,亲眼看见魇魔施害,并且差点也被魇魔吞噬在梦境中。”
“还有什么异样的吗?”粹清道。
雪媱摇头,嘟哝说:“我倒是想知道他们在梦境里究竟经历过什么?元神究竟是怎么在梦中被杀?这么多人都不互相看着的吗?现在他们陷入僵局,因为第三位师兄被咒杀了。所以,还在商量如何处理。”
“咒杀了?”逸亭惊道。
“当修达师兄知道柳河师兄也被杀了之后,就抱着头喃喃自语,说着:‘我都说不可行的!’、‘恶魔在人间!’、‘关山重度,不过他人烧炉柴火,灰烬而已!’之类的话,然后就一骨碌扑倒抱一宫皓髯真人的腿上,开始声泪俱下地求饶,让皓髯救救他,他不想死之类的话。皓髯真人搀扶他,让他镇定一点,还安抚他。但他还是不依不挠,又扑到虚玄子掌门的腿上,让他也救救他,然后还嚷着向虚玄子忏悔,说是他知错了,他们不应该!虚玄子被他惊到了,问他是不是犯禁,暗指三个人是不是跟圣府沾上关系了,修达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然后嚷着,‘我受不了了!我要大白天下!我只是想活命!'话都还没有说完,然后就当场毙命了!”
“当场出手了?”粹清道。
“修达是被诅咒杀死的。而那个咒杀,被鉴定了是誓言咒。他曾经跟人许诺过什么事情,发了什么誓言,一旦违背就以性命为代价的言灵。”雪媱道。
“嗯——。我也越想知道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如我们立刻就去搞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了吧!”粹清道。
逸亭有点忐忑,雪媱则是一面迷惑,思疑道:“这都多晚了。而且,嗯——?你能怎么知道呢?”
“让我们看看,梦里究竟藏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