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
从集苑区的高塔露台往六合宫看去,雾色萦绕中的湖中堡垒,宛如一座与世隔绝的监狱,阴肃,冷峭。这个原本叫作庆王府的宫城,如今屠逸璞将它变成了自己的神龛,安坐其中受万人膜拜,这片小天地的主宰如今就在那里。
往昔的许多旧事袭来,铁塔里困苦的幽灵,从来没从那牢笼中解放出来。
汨汨流动的护城河的水光泛到八年前回忆旋涡里少女的黑瞳仁里,惶遽(ju4)的幽光随着目睹一幕幕残忍而跃动。少年端蒙那一个怯懦的回眸,将她也被一同捉到这个铁塔里,卷入那一段暗无天日的黑暗时光中。
最初,她藏锋敛锷,价值并不彰显,端蒙因着容易屈服的本质,再加上被挖掘出作为刺客的矫健的体质与天赋,端蒙被收服了作为庆王府当时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组织“蝎楼”的门徒。而夜晞则成了一个在地牢下日以继夜搬沙运石的童奴。
她在严密的监视跟鞭挞奴役底下,依然时时刻刻不忘逃生,就最初的一个月里,由她策动的逃脱事件已经不下十次,这最终引起了当其时作为镇南将军又同时为蝎楼楼主的屠逸璞的关注,于是亲自把她拿到眼底下。眼前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仇人全然没有把她放在眼内,她被捆绑按着跪在他跟前,脸上都是刚被鞭打过的血疤,蓬头垢脸,依然是不屈的眼神:“你不杀了我,那我就会来杀你!”
他觉得她的眼神很好,似乎是出于自信且轻视的想法,他笑着道:“我等你来杀我。可,怕是没有那一天。”
她由于谲诈(jue2)多端而被纳入到蝎楼,她与端蒙短暂地离别后重逢,也在这里遇到了毕生知己,莲生。
不再在烈日下暴晒吃土,取而代之则是没日没夜非人的训练,许多孩子没有长大就倒在了这种严苛的折磨下,尸体幸运的就随地掩埋,不幸运的就被处理剁成肉泥,供应到嗜痂之癖的贵族宴会的贵皿中。在那里她所见识到人命可以怎样比畜生更低贱,也见识到人性中最恶心残忍的一面,那种惶遽到僵化的心情,毕生难忘。
在这堡垒后山的湖泊,有相连小丘磅礴而下的小瀑布,他们每天寅时开始天未亮的时候,就要到这湖中练习屏息潜伏的功夫,不分四季。那年冬初,水面已经结成半霜,碎的雪霰轻的霜花飘在湖面,他们只着单衣的单薄身体被强迫浸在水里,岸上的看守手中攥着戒鞭,时刻注视着他们,若谁不听从命令则立刻鞭打来给他们醒神。
死真的是不稀罕的事,毕竟挨不住冻死的尸体就在身边永远堕入沉眠。岸上的人习以为常到连立刻收拾都不会……那当然是等他们修炼完毕让他们来收拾。
那不过是“水隐”训练中的一环,那时已经是次年的冬天,她已经挨过了一个冬天了。可偏偏在这次年的初冬,在训练的第三天,她那比常人更强壮些的巫族的身体,从一早就开始突然虚弱发寒,头痛欲裂,当她不声不响强撑着进入水中,从腰部的神经冷刺直灌入四肢八骸,连头发丝都感到迸裂颤动,她比平素更虚弱,不好的预感从心中强烈地涌现,无所遁形,渐渐地,她的下肢已经失去了感觉,她的神智在昏迷的边缘恍惚,天地已经有种晕眩的翻转,可她的意志支撑着她不能闭眼,她更用力地强睁着眼从水底看着这光怪陆离的水面,血丝从底下丝丝缕缕浮上来,她惊恐地在水中拨了一下,还没镇定下来,就被一把抓住头发从水中揪出来,揪她的人阴险的三白眼露出轻蔑的眼神,随之在她那嗡嗡嘶鸣的耳朵中还听到周围的看守发出狎昵的嬉笑。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是狎亵的,当然在这个失去常理的地方,连看孩童的眼神都是狎亵的,可孩童有孩童的用处,天癸水至,女人比孩童有更多用处。
糟透了!她在昏过去的那一刻,还在念念不忘要逃跑,她知道她会迎来些什么,她一定要离开这里!
她就被扔在了破陋地牢的草垛堆奄奄一息地任凭自生自灭,若不是莲生求饶,恐怕就冻死在那冰水里。随后那一段时期,一直受到莲生照顾。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过来,才不过十来年的短暂人生迎来第一次大病,清醒时都是钻骨的刺疼,疼得全身卷缩痉挛,疼得发靑发颤的肉摸上去都是麻的冰的,疼到虚汗淋漓无法入睡,连逃避都不可以,好不容易睡进去了,全然都是连绵不断的噩梦,她梦见自己是一头被钉在砧桌上的猪,平素虐待他们的刺客教头全都变成了屠夫,屠夫们手持着崩齿的钝刀,哈哈大笑,笑得毛骨悚然,其中一个屠夫问道:“猪已经被我们牢牢掌控了,这一条,要怎么宰才是最好吃的?”另一个嘻嘻地答道:“那可不容易?她的耳朵可吃,鼻子可吃,舌头可吃,脑子可吃。”于是一刀劈在她的脖子上,头颈分离,血花四溅。另一个回答道:“五脏六腑,心肝脾肺,处处都是宝。”随之把她开肠破肚,流出血淋淋的肠。再有一个把她的手手脚脚砍下来,把猪尾巴砍下来,把玩在手中:“这也是块宝。”就和着血生吞了下去,露出满意的表情。满桌血肉淋漓流到桌子外,最后一个屠夫迫不及待地拿来大盆,瞪着贪婪的眼珠,捧着盆子接着流下来的血,哪怕一丝一毫都要搜刮殆尽。
她在梦中吓得浑身颤动,一晃眼,猪的身体变成人的身体,她拼命挣扎大喊大叫,手脚乱蹬,最后“她”挣扎出来,浮在半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头颈分离开肠破肚的死体,那个惨白的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露出了空洞的眼神,那种眼神,她在哪里见过?那些与她年龄相仿的漂亮孩子被选到贵宾前,拉到富丽堂皇的屋子去,有些手脚齐全地回来了,回来的那些有着诡异一致的沉默的微妙,脸上就是这种呆滞的空洞眼神;随之那个惨白的头拉开了宽大的括弧朝她展现了一抹“迷人”的媚笑,那种媚笑,她在哪里见过?那是在八重山蝎部偶遇的雏妓,每逢与人对视,都本能似的强行展露出来与稚嫩的脸并不相符的媚俗的笑,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到能从客人的心怀中探出、揪出那些如傀儡线般可操纵他们的阴私秘密的笑,那种笑,是训练有素的,突兀的,甜腻的,令人不安的,不想笑也得笑,流着泪的笑,搜肠刮肚的笑,不会就骂出来、扇出来、捏出来、挖出来、打出来,总有法子折磨出来。但他们无论男的女的都是抿着嘴的矜持的笑,那可不是因为熟稔的娼妓有意为之的含蓄的诱惑,那是因为他们有些一张嘴,就是一眼到底的空洞,在珍兽园中有着自小就被拔掉牙齿的幼兽,无论是万兽之王的孤傲的山虎,还是斗折千里冷漠的巨蟒,都没关系,都可以的,只要好好方便客人把玩,人有时也不过是两脚行走的畜生罢了。
人要怎么分宰才最好吃?
她头昏脑涨,垂头丧气,一晃眼,眼前是火光洪洪的家乡,哀鸿遍野,嚎到心慌,她意识到后面有庞然的黑恶吞噬着一切,她撒腿就跑,不停地跑,逃亡、哭叫、无能为力、嚎到嘶哑,醒来时,冷气灌入喉咙寒刺一般扎进嗓子眼,忽然从哭干了的眼睛里笑了出来,干涸的口就干笑了出来,终于醒过来了!从噩梦中逃出生天!生是如此痛苦,仿佛都是煎熬,可还能感觉到痛,所以证明她还活着。哭得像笑,笑得像哭,苦中就得作乐,好景也会不长。可她定神一想,这是生天吗?这也许不过是跳进另一个噩梦罢了!十四岁时候的她,想到人生百折,祸不单行,大抵如此吧。
她神智恢复过来,已经是十多天后的事,看见莲生且惊且喜的样子,就像看见浮木,要拼尽全身力气去抱住她,当她不依不饶纠缠成功地抱住哭笑不得的莲生时,忽然心中一阵悲苦就默默流下泪来,又窝囊又丧气。可莲生只是温柔地接纳她,顺她的背,听她说着那些妖魔鬼怪的梦,听她说着梦中血流遍野的村庄,听她说着那荒唐的梦呓,听她说她梦里的哥哥,像从前那样陪在她身边两人交换着彼此的秘密,她怕再也看不见他,拼命地在梦中瞪着眼,就这样看着对方看了许久……。莲生笑她傻瓜,好一会儿才把她推开,脸色拘谨地暗示,还有人监视她们。
莲生说她是幸运的,寻常的孩子像她这样,早就死了。这十多天来,莲生甚至无法找来一个医师为她诊病,只是一边喂着稀的水粥,一边为她祈祷,还有就是从门口那人讨来的一些无补于事的药。夜晞往那门口看去,那人在来回逡巡,刚回过头,两人的眼神对上,她知道他,是八重山部的蝎头,掌管着娼妓优伶一脉的探子,这人好色淫逸,可能力很强,在十二部蝎头中人是以容貌丑陋不堪而为人熟知,她看着他脸上那半面的黑斑,半张肉瘤颤颤地随着狎亵的笑而抖动,带着微微得意,她脸立刻就僵了。随之而来的,就是莲生苦口婆心的暗示,她试图劝服她,接受一些她不能接受的生命中轻如鸿毛的一念之差,“没有比活着更重要!”她说道。
“你是跟端蒙接触多了被他影响了吗?”她试图开玩笑忽悠过去。
“你好好想想。”她折起袖子,把碗筷收起来,转身而去时最后的表情,依然是忧心忡忡的愁容。
夜晞看着莲生远去的身影,看着她“撞”到那蝎头身上,露出了那种与她花颜月貌并不相符的老道的媚俗,讨好的虚假的笑容,笑颜如花,如此娇艳美丽,越是美丽,越是惨烈!
她心神一震,默默地低下头去,难受之极,不忍再看,命运中的“馈赠”,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慷慨。
所有一切都有代价。
不紧不慢地,命运就会从黑暗中伸出手,讨回来。
那一夜,她又再噩梦连连,拼命地从“鬼压床”的恐怖中挣脱醒来,睁眼的一刹那,足够将她完全惊醒,八重山蝎头的肉瘤沉沉地离她咫尺之近,完全压制着她,她慌忙挣扎起来,惊慌失措,他制住她的手脚,他的肚子贴着她,他并不慌张,捂住她的嘴,笑道:“别怕!要成为八重山部的蝎子总得过这个关,由我来办了你,以后你就少挨许多苦!”
“嘘、嘘——!别动!你是最聪明的孩子,我一直看着你,你的小姐妹老是称赞你,我一看,果然是个好孩子!好孩子就得有好孩子的样子!乖一点!”
“别挣扎!我摸过你,只是你直挺挺的像死鱼一样没反应,没意思!你现在这样,活生生的,才有意思,你生气!这生气的样子多娇媚!你越生气,我兴致越高!”
她头皮发麻,一阵恶寒,像是蛛网中的虫蝇,仿佛已落入窠穴,不可抗力无隙可寻,悲愤、憎恶跟绝望交织在一起,如临地狱受刑,那必然化为恶鬼!
她停下了挣扎,她看见了蝎头的瞳仁刹那一缩,她貌似放弃挣扎似的大口地喘气,喘过气来,轻轻侧着头,模仿着那些过去令她悲哀不安的虚情假意,媚惑地笑道:“好吧,我认命了。可这样我不快乐,我也想摸摸你,我是雏儿,我想有个好回忆。”
那蝎头知道她身无利器,一个死里逃生的病俘,怎么也无力反抗。他得逞地笑了,得意地松开了一只手,她果然只是挥着软绵绵的手臂摸到他的额头上,抚过他黑斑下的眉毛眼睛,顺着他的歪斜的鼻骨摸下来,从颧骨张开的狰狞的肉瘤,她的手有点颤抖,如同摸到火苗上,还是强忍着恶心摸下去,沿着他的下巴温柔地探下去,突然被他一把抓住手,她心惊胆战地抖了一下,僵住了,蝎头看着她月光下喉头紧张地颤动的薄薄的皮肤,青的经脉,仿佛魔怔似的凝视着,手才松开,按住她早已扒开囚服的肩头上,狠狠地捏住她,摸过锁骨,探到胸前,那臭坑坑的口就要落下去,她一手抵到他的脖子,千钧一发之间,紧闭着双眼,心念一起,手心的剑果然穿喉而出,他的血刹那喷薄四溅,血花在她的眼白上绽开来,染红了她的眼,这颗丑陋的头颅,就这样死不瞑目地沉沉坠到她的肩头旁。
她眼中的水花这才随着发憷的皮肤颤颤地缓缓地滑下来,也不知是紧张的汗,还是惊吓的泪,她也无心细究,只是觉得一片混乱,心脏鼓动不已,连牙齿都在发颤。看着头顶在月光下来回旋转的剑,自如的姿态,鼻子才忽然酸起来,她实在不想用这把剑来杀人,可是这里俯首皆拾全是污秽,全是人性极致的恶,她能怎么办呢?
她觉得有些信念破碎了,一些不可逾越的界限、美好、幻想,完全撕裂了,无可抑制无法挣脱地往下坠。
缓过来后,她立刻拼尽力气将压在身上的一坨恶心的死体翻过去,抹掉了脸上血腥的时候,不知何来的生出无惧的勇气。
她夺门而出的时候,刚好遇见莲生,看向彼此的眼神都有点惊讶,莲生愣了一下,不知如何是好,眉眼尽是忧愁与惭愧交织,她仓惶背过脸去,手却被夜晞拉住:“要不要走?跟我走!”
莲生模棱两可地在她的催促中胡乱点了下头。
她们两个人怎么从那错落扶疏、守备深严的堡垒偷偷地潜出去,她已经忘了,可能仅仅因为本能,想来也是一阵后怕。蝎头的死很快就被发现,蝎楼的警备都被惊动了。
两人在逃生的过程中摞倒了好些人,可最终还是逃不过与蝎楼的蝎子正面对抗,两人到达庆王宫楼底下暗门山径最后的小道,这里有一口井能通过下水道直抵护城河,游过去了就能逃出生天。可还是有十来只蝎子埋伏在这里,那是狼蝎部新晋的小头目跟一众徒与,都是熟人,自然熟知对方的一举一动。
夜晞与莲生看着对方从月白的夜色下踱出,心里已然绝望,可对方尽管步步逼近却迟迟没有下手,夜晞沉默着,直直地盯着那小头目,他的徒与眼看不对,突然从后面挺身而出,举起袖箭对着夜晞,说道:“端兄,要是你下不来手,就我来!”另一个人也说道:“头子,要是你跨过了这一步,绝对是锦绣前程,不要被这些叛徒给绊倒了!……想想,屠将军多赏识你呀!”“对!有什么,还有兄弟们为你兜着!”端蒙也直视她,犹犹豫豫地缓缓抽出了佩剑,莲生紧张地拉紧夜晞的手,实在不忍见他们相残,迟疑地小声劝道:“端大哥,……放过我们吧!”然而几乎同时地听到夜晞喊道:“走吗?……跟我们一起?”
她脱口而出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说出口的话也仿佛是对着空气呵了一口气,换来的是冷肃的沉默,他冷峻的眉目还是直直地凝视她,不发一语。
随之就是袖箭擦过她稚嫩的脸庞,他的左右徒与在他的犹豫间迫不及待地倾巢而出,他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既不出手,也不拦截。
夜晞当即把莲生护在身后,运起琉璃剑,手握捡来的残刀冲上去,在群狗抢食、血肉横飞的围攻中拼死一搏,那时候的心情,异常地冷静,静得只听到自己的心声。她才意识到,原来端蒙,对自己也不是没有恨的!可是,明明是他出卖了族人才让大家落得如此田地,凭什么还恨自己?
她的刀更冷。更快。更狠。
她们终是逃了,他也没有拦截。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
她们没逃离多远,他又追上来了。
沾了一身血。
“我跟你们走。”端蒙的声音也像是呵出一口气般轻微,在黑暗中的身影,飘忽不定,令人困惑之极。
如今回想起来,她心中并没有把握,也没有信心,毕竟端蒙卖友求荣也断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她那一刻只是心血来潮这么说了,而他就这么做了,也许有很多的也许,也许他们天各一方对彼此会更好,可也许只是也许,他们如此憎恨着对方,却似乎总是无法逃离地依靠着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