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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上明珠

    夜晞的茶已经凉了,一手轻轻叩着桌面望着茶水听得入神,也未免摇头叹息。玊敷一直说着这些“她朋友”的难堪的过去,倒是语气淡然,还真是仿佛说着别人的事一般,有种疏离的隔阂,还要停下来,关心她的感想:“神官,是有什么话想说?”

    夜晞颔首,说道:“自私自利之人,损人利己之人,一旦用一些为别人好、为别人着想,撺掇的行为是劝人牺牲自己的利益去成全,基本可认定为以他一人的利益冠冕堂皇地包装成共同利益,包藏祸心,一种别有所图的谋害。老朽以为,这个故事到了这里,不过就是花言巧语,鬼话连篇,以爱之名的幌子,界限暧昧,是非模糊,或暗藏杀机,歧路亡羊,爱你的人不会慷你之慨,当牺牲成为本分,就是无涯的负荆之途,这委实不可不当断则断,要有悬崖立马、破釜沉舟,拒绝的勇气。”

    “可是这世间就有得是无耻的理所当然。无它,只因为在这里,每一个女子的诞生都被视为一件无主的器用,荒野的蛮兽,没有人会理解一件器用为何有喜怒哀乐的表达,惊讶于‘一只蛮兽’有自己的主意。器用,就注定被奇货可居物尽其用,蛮兽,不把人当人就可以抽筋敲骨,同类相食。最人面兽心的残害,当良知识破这些卑鄙无耻的兽心,回头是岸,却反而成了这世间千夫所指的罪过。禽兽披上人皮,把人都剥了皮来蚕食,张嘴就是满口的道德纲常,累世文明。”

    及此,竟也使夜晞感怀身世,那怕是这样的高门贵女,在万千宠爱的底色下,依旧是被轻视的。掌上明珠从没曾以真正的珠玉而受正视,再是用昂贵的木椟去层层包裹,也不过是落入鲍市任人市贷的鱼目罢了。

    “在这里最为遗憾的,日新月异,世情更迭,然而人还被迂腐陈念所妨碍误导,举步不前,远见的眼睛被腐朽的观念蒙住,缚住的双脚被路径依赖的陈旧枷锁所禁锢。人与兽差距有多大?虎狼生存的规则与羊兔定然不同,羊兔在残酷之世尚且有自己的苟全法则,绝不会以身饲虎。然而,人世间竟存在这种荒谬,将虎狼教养成家畜,又将其赤手空拳地丢在群狼环饲的境地中教其仰人鼻息地苟活,既然不教其虎口夺食的野心只教其如何撒点花椒腌制成更美味的血肉那自然会被虎狼吃掉,自吃苦果的惨谈下场就已然注定。”

    “若然善心泛滥,便更要善待自己,当自己的主宰。若要去成就什么,那就成就自己。非要在人生的赌局上博弈,把筹码押在自己的良心上,好过去赌他人的良心。”

    “神官一语,真是深得我心。最可笑又最可恨的就是这种盲害,哪怕是你的至亲,也轻视你的一切,无视你的优秀,仅仅因为他的短视也把你规训成家畜,花光心血引狼入室哺养得膘肥体壮,并一厢情愿地期待恶狼反哺,不过是养虎为患,成为被敲骨食髓吞噬殆尽的肥羊罢了!指望一个外人来继承自己的衣钵也不指望自己的亲生骨肉,亲自把屠刀交到他人手里难道还期望屠夫感恩戴德?”

    玊敷冷哼一声,支颐地叹道:“不说了,愚蠢!谁说宠溺不是一种戕害?倒是希望她当断则断,慎了,醒了,可是没有。如果那时候一了百了,那该多好!”

    那以后,玊敷是心寒了好一阵子,天天张望云卷云舒反省过去种种,她的高傲到底让她不能承认自己遇人不淑了。她的理性终究没有敌过感性。她本是打了一了百了的输数,倘若趁这件事也看透这个人了,从此相忘江湖,便是经一蹶,长一智,只是这一跤摔得有点痛,痛入心扉。

    至于这孩子,她摸着自己尚没显怀的腹部,到底是无辜的,那是一条沉重的生命。她在战场上看多了生死无常,人命不是手起刀落的数目,不是汲汲名利垒砌功绩的笔划,不是叹一句命运无常便随风消散的一柸黄土,那是活生生的人命,温暖的,搏动的。她离生死太近,所以当她把握生命的时候,格外地凝重。

    还有……怀有些卑微的念想。

    她随便编个理由便藏起来了。她无人可说,无人可诉,所以只能带了几个亲信,置了一个在山腰处的宅子安顿下来,打算把这事给瞒过去,待春去秋来,孩儿呱呱落地,先送到庙宇里养着,过些年月,时势变了,再抱养回去。

    这生养由她,人不能因为自己的轻薄,而不负责任,这个责任就由她一个人担下来。

    屠逸璞也是沉默了许久,忧烦不止,从前善解人意,聪慧不已,万分信赖的爱侣,为何变得如此令人生厌。

    她不懂,如果他们就此奉子成婚,无论往后他再有什么功绩,再有什么作为,他都将是玊敷一手提拔的骑奴,所有人都只会认定他是个吃软饭钻裙底的,这阴影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她难道只想要一个唯唯诺诺,俯首低眉的丈夫吗?所有女人都希望嫁一个英雄,没有女人指望一个奴隶。她是当世枭雄的贵女,她也只能配当世的英雄。一个世家望族出身的女人,眼界有多高远,有多聪慧,到底还是娇养的,到底还是太天真,不懂得这世间的门户之见,更不懂得架构在这门户之上的傲慢门户之下的偏见。一个女人倘若被侮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她们的视野很窄,天空很低,自己更是把自己放得卑微,刁声浪气,尘垢粃糠,不值得当回事,所以不懂得男人的尊严。

    他本想先冷落一下她,好让双方冷静下来,让她静思己过。但他更是意识到这事情不能拖,幸而,他在仓州的人打听到,玊敷行事低调,没有把事情张扬开去,至少,还没有传到玊公的耳朵里,这,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他能让她伤心,不能断了自己的后路。

    屠逸璞连夜策马飞驰,他自然知道她的所在。玊敷闻听他的消息,便草草地藏了起来,先是跟他玩起兵法,使人在山上移花接木布好局让他鬼打墙知难而退,可又担忧他的安危,让侍从时不时在暗处偷偷留意着,她也忍不住时不时在高岗上眺望,然后,猝不及防被从后抱住,那是屠逸璞,他跟他们也玩了一把声东击西,然后看似万分懊悔地,埋到她的肩窝里,又万分诚恳地道歉。

    无论姿态还是表情,他都是诚恳的,只要他愿意表现诚恳,就没有人会觉得他不够诚恳,连玊敷都分辨不出来。他避而不谈两人矛盾的所在,只是一副似乎处处迁就了,服软了,又似是而非的模样,迷惑的举动使玊敷误会了屠逸璞愿意低头和解,如此她也愿意低头和解。

    两人浓情蜜意过了一段时日,在那一天,屠逸璞千叮万嘱忧心忡忡地让玊敷不要骑马出外,这时玊敷已经完全放下戒心,她依然保持了骑马的习惯,并乐观表示像城里那样细致呵护小心翼翼养胎的方法反而对身体不好,她只是例行去林中游猎,信马由缰,并不用他去相陪,她只带了两个侍从便兴高采烈地走了。他又如常地万分无奈在其它侍从众目睽睽之下,回到庄里去,并如常地打发侍从们,他在屋里歇着,没事别去打扰他。

    然后,他从庄后跨墙而出。他偷偷地跟了上去。

    在灌木浓阴的掩盖下,他很快就发现了玊敷,他固然不会明目张胆对她下药,但他是她的骑奴,他最了解她的马的习性。他在暗处模仿了乌鸫的叫声,从前幼马受过这些记仇的鸟儿群袭的围打,落下深重的阴影,一察觉些风吹草动,便落荒而逃。玊敷可不知,于是就在玊敷停下马来聚精会神拉弓的时候,马儿毫无征兆发狂疾奔,完全失控。

    玊敷这一跤摔得非常痛。

    当屠逸璞从侍从手上抱过玊敷,她在他怀中意识朦胧,身上的血透过戎装染红自己的手之时,他脸上的表情也非常痛,痛得很狰狞,很阴沉,可他的心很冷静。

    大夫给玊敷诊断之后,安然地吁叹一声,正要跟屠逸璞分说,屠逸璞察觉到他的微薄喜色,一把拽着他离了人群再说。大夫道:“虽则摔折了腿骨跟磕到了头,导致一时神智不清,处理及时,外加主人是身强体健之人,没有伤重,除此之外都是皮肉伤,而且胎儿无恙,静心休养则大人小儿皆可保。”

    “我要一个保大人不保小儿的方子。”他很果断。

    大夫瞪圆的眼在第二锭金子埋进袖子里时,垂了下去,唯唯诺诺。

    之后玊敷休养了许久,为这个意外失落的孩儿伤痛不已。窗里散落一床阴冷零碎的月光,红被褥的花也显得冰冰冷冷,屠逸璞怀抱伤心欲绝的玊敷,枕着她的发端,她的模样哪怕铁石心肠如他也心有戚戚然,难道他不想有一个拥有她血统的孩子吗?

    如果他们有了高贵血统的孩儿,任是谁都不能妨碍他们这对天作之合了,可他不能这么短视,他不能心软。他一直语重心长地抚慰她,他们还年轻,他们还有许多机会,他们还有大好的将来,可以从长计议。他还跟她许诺,待她休养好了,他就命人三媒六证备好一切立即去提亲。

    她信了他的许诺,可待玊敷回到仓州府,庭中枝头花红变绿,只等来了屠逸璞上战场的消息。

    其时,景室四分五裂,诸王倾轧,庆王与南面霸主衍王争夺漼州险要之地,屠逸璞请缨上阵。这一去三年,可就在次年,屠逸璞突然失了音信,玊敷闻讯立刻带着东鹜军披霜冒露深入敌营,她在感情的道上欠了些智慧,可作为军人,还是相当能征善战。

    于是连着三天摧城拔寨,踏着敌人的尸体,发现被雪崩埋葬的一个营地残迹,她就地驻扎,又挖了一天一夜,霜冻的风刮得比利刃还疼,她的手隔着布巾裹着也已经冻得发紫,她凭着一腔无来由的执着坚持,终于挖通了与另一边的屠逸璞相遇,两人看到对方的时候,都有点劫后余生的错愕,彼此的眼里都热泪盈眶。

    如此之后,玊敷便与屠逸璞并驾齐驱,玊敷在玊公的默许下领兵相助屠逸璞南征北讨,战场上奋勇杀敌,战场下红袖添香,这也许是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光,两人许是未婚,但举案齐眉已经像老夫老妻了。

    三年过后凯旋,婚约也不了了之。

    屠逸璞二十四岁时,官拜典军中郎将。

    这时,屠逸璞今非昔比,更有底气了,胆子也大了许多。他跟玊敷私下相会之时,说了一些他的观察,说是庆王虽看似势头很盛,但禀州内部已经千仓百孔,为此庆王想要借用一些神秘之力来巩固统治,神智不清醒,他觉得这是时机,跟玊敷讨了一个三年计划。

    三年后,屠逸璞从内部蚕食禀州政权,并与南征北讨培养起来的自家军势,联合仓州以玊敷为首的仓州兵,里应外合,趁景朝分崩离析,群龙无首,时局混乱之际,杀主篡夺,一跃成了禀州的王。

    那年屠逸璞二十七岁,意气风发,成了当世的英雄,同年,迎娶枭雄的女儿,江山在即,美人在抱。

    如此天随人愿看似一切美满的时刻,他们还没注意到,过去的一些微末之变,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屠逸璞与玊敷成婚三年,三年如胶似漆,却没有子嗣。屠逸璞给玊敷找遍了名医,都只是杯水车薪地给她调理调理。其实两人隐隐地也逐渐明白过来,因缘就在当年,不过是自欺欺人。可玊敷不知缘由,对此十分地愧疚,哪怕对屠逸璞开始恋酒迷花,也只眼开只眼闭,直到一人归来,完全割裂了他们两人的关系。

    夜晞倾身疑道:“难道是……当年那个医师?”

    “没错。但你可知道,当年那个人本该死了。她的夫婿那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当然会斩草除根。那个大夫是丢了金子,险些……却挽回了性命。”

    如此,真相大白。玊敷勃然大怒,与屠逸璞势成水火。屠逸璞也由于玊敷不能生育的现实,不加分辩,也不作挽回,两人恩情尚在,爱已决裂,渐渐地便形同陌路,屠逸璞因着过去玊家的恩情,以及玊敷背后所怀揣的势力,没有动她,毕竟要当他的妻,还是出身高贵的她,最适合。如此她便成了他供在六合宫中神龛上的一尊冰冷冷的活雕像,也不见得有多敬重,实属可有可无,可摆放着也是锦袍上华丽的镶珠,最体面高贵的那具粉饰骷髅。

    “之后,他就像所有功成名就的庸俗男人一般,完全堕落,开始沉湎酒色,不思进取,遂至荒淫无度,拒谏饰非,昏庸残暴。”

    “这人……没有子嗣?”这其实不是个疑问,夜晞说得是小心翼翼的,心中多少有点猜到,为了确认。

    玊敷在面纱里的脸突然古怪地一笑:“这样的狼心狗肺,不配有!”

    玊敷定定地凝视着湖面,夜晞看着她背光的侧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荷叶上螳螂屏息静气地徐徐接近停靠的蜻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猛然擒住它,咬住咽喉,蜻蜓的翅膀只虚弱地颤动了几下,再也不能挣扎,只能被钳制着一点一点被分解吞噬,一点一点地被撕裂殆尽,拆吃入腹,玊敷冷哼一笑,讽刺道:“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夜晞安静地看着这样的玊敷,使她想到从前师父所说,人心之象,有些人遭遇不幸,谈论自己的往事仿佛谈论别人,那是从自身割裂出另一个自我出来抵御伤害,因为伤害足够深,足够痛,如此就仿佛与己无关,反而让自己没那么难受了。众生皆苦,有许多难不是说一句你笑着去面对就能迈过去,倘若不会那么点自欺欺人,怎么能熬下去。

    玊敷转过身来,便来到她跟前坐下,挨得很近,夜晞看她这样正色,有些恂恂,但见玊敷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在那桌面上一写,夜晞定眼一看,反过来便是两字:“救我。”

    玊敷随即抹掉,两人相视一看,彼此都有点踌躇。

    夜晞离开的时候,又再走过宫阁亭苑,她从踏进来的一刻,便观察到这景观的布置也俨然一个法阵,一花一叶,竟也似个养生的风水,她想起那天遇见胡杨,他身上挂着孔雀蓝的花铃,她有些疑惑需要再三确认。

    夜里。夜晞再次站在这至高台上,不过她这次不仅遣幻鸟去试探,更是看气候越发风干气燥,在宫中四处放了把小火,夜晞看着那黑夜中火光灼灼,宫人疾呼鱼贯奔走,站在那百祀高台临瞰低喃:“遇到危险,守财奴会第一反应看顾他的财富,大火会暴露任何人最在意的宝贝,那么,你的宝贝呢?”

    忽然,一道血光乍现,她派出的鸟猝然被狐火化灰,颈项也被一道尖刀似的指甲抵住鲜活的脉搏,血丝已经顺着尖红的指甲顺延而下,她泰然地笑道:“你来了!”

    “小可爱,你真的很顽皮!是实在活腻了?”

    “自从渥恩宫一面别过,老朽一直恭候着法师大驾,但迟迟未能等来,所以只好出此下计,听说法师有道法一二想要跟老朽指教,正好,正合我意。”

    “你不配。”胡杨轻慢地耻笑道:“我捏死你,就像捏死蚂蚁一样。我原以为是什么大能,不过是一个不自量力的狂妄家伙。你要是就想在此为你蓬勃的好奇心送命,我不介意给你个厚葬。”

    夜晞感觉到脖子间锋利的指甲又更压深了些:“山神不必急着给老朽厚葬。若老朽就这么交代了,游戏就不好玩了。”

    “也罢,你本来是个羸弱的巫族女子,化作这般模样混进宫中,本来就别有意图,说说你的来意吧?”胡杨动摇了。

    夜晞但觉粹清的消息果然奏效,这一切都对上了:“山神不就好奇城外的大阵是被何人所毁吗?”

    指甲顺着她的血痕轻轻地挠了挠,沉吟片刻,说道:“所以你就是‘那人’的信鸽?你想玩什么游戏?尽管带来瞧瞧,正好我这些时日也苦闷得要死,正愁没有玩意耍耍。但要是你让我不满意,你的小命,我随时来取!”

    “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我拭目以待。我就在扈仙宫等你的消息,不过别在这里为非作歹,你的一举一动,尽在我眼底,别动歪心思,你斗不过我。”胡杨压在她耳廓说话,气息就忽在鬓边,与压在脖子间的威胁一样危险。

    松开指甲的一刹那,他的气息也随即隐去。夜晞难以自控地打了一激灵,耳朵跟脖子都热了,深深吸了口冷气,她才第一次与九尾狐如此亲近,方才兴致勃勃,现在才来后怕,她摸着颈项的血痕,感叹了一会儿,在这黑暗中待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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