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亭听从粹清的建议,命幽沉道众搜索四方城,并秘密摧毁、变更城内景观物什的布置,在此配合之下,待粹清将城中阵眼拔除,果然,道众俱从无形的虚弱中解放开来。
与妖魔的遥相感应更强烈了,几乎所有前往中部的道众都感知到,以四方城为首,禀州各处都充满了妖魔的气息,已经加紧地摸查源头,逸亭放下抄写中的功课《太素老君说常清静经》,突如其来地肩负重任,压力也大了许多,如是心烦意乱之际,多作功课,修养心志。
他收拾好起身,如今他们落脚在散樗区里御虚门设在居民处的分观,离六合宫很远,逸亭想到那宫中的千年狐妖,既感委重时艰,也实在有点心惊。
他去找粹清。自粹清回来三日以来,虽看起来安适如常,但逸亭与粹清是相处的日子多了,便轻易察觉到,他有些时候神魂不守舍,好像在心里惦记着什么似的。想到那天他破阵回来,一副无可如何的模样,不问则已,问则是连声悲叹:“遇上人间险恶了。”
什么人间险恶?
可他是无头无尾一概不解释,想来大概是破阵之时与那狐妖有过一番激烈斗法,才能让目空如他,也遇到对手了。
粹清当下就在道观的屋檐上,他饮尽了最后一口酒,斜靠在屋檐上,对着朗朗晴天伸出手,他竖起食指,显现食指一线金色契约的证明,若有所思,与食指比对的,便是远处城影模糊的六合宫。
自他与那“神官”别过,只好自认倒霉地重新走了一遍流程,才完全破除法阵。结界消散之时,落下了一个宝盒,便是作为这结界阵眼的法具,他捡起来打开查看了一下,是一套少女的戎装,上面放着黑边孔雀蓝系带的花铃铛,这没在他手中拿捏多久,随即被物品的主人召唤而隐遁而去,同时有一缕幽魂从阵中逸出,跟他说了几句话,便意识到这是依附这噬灵阵生养之灵,幸好他闷着一道气,愣是没有强行冲毁法阵,毁了这一息尚存,他寻思,这恐怕就是那狐狸的“劫”。
逸亭一跃而上,走到他身旁自然而然地坐下,随他看向那蓝天:“如今道众已经加紧摸查魔源,但是那宫中的大妖,又当如何?”
“只能等。”
“等?”
“嗯。”又是语焉不详的回应。
逸亭只好转移说些别的,“后天,北军寺互江阳冰邀请各大仙门到他的别庄作客。”
“哦。所以你要代表门派出席?那你就去吧。”
“我希望大仙你能跟我们一同去。”
“为什么呀?现在你自己都能搞定了吧?”
“因为江寺互邀约的目的是为除了宫中的狐妖。”
“他们居然还知道?我还以为他们真的稀里糊涂,任凭江湖野闻里有所流传。”
“那……你去吗?”逸亭小心翼翼的。
“嗯……”粹清正犹豫着,本想着不去,忽然远方飞来一只乌鸦,恰恰停在他曲起的膝盖上,他把脚上的纸函解下来,小小的纸片上,只写着“六月廿(nian4)二,承君一诺。”看罢捏在手里,立刻定了主意:“那就去吧,去看看也好。”
狭窄的街道上,忽然出现一度殊色,大大小小一身素净法袍的道士成行成列地走动,都陆续汇入这集苑区巷闾间的一座豪宅里。
场面上依旧群英荟萃,人数虽不多,但分量都不轻,除了岐玥门跟玄牡宫缺席,其余六派都派遣了门人到位。逸亭,成了幽沉道众首领的缘故,受到了广泛的关注,甚至盖过清玄,粹清隐藏在他俩的光辉背后,十分安然。他特别留心这庄园有没有什么异样,比如这庄园木桩上的漆,那花木底盘移位空出的印子,如是种种,分明是最近翻新过的。
他一路上不动声色地观察,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特别,没有什么鸟儿出没的踪迹,虽说这两件事明面上没有什么联系,但他有这么一种预感,他的预感天然地很是准确,净是觉得就是“她”在捣鬼。
众人寒暄过后,都被庄园里的侍婢请进内庭。大厅内六个门派代表都分列左右,正襟危坐,身后各有十数名弟子跟随,从左到右,分别有守真宫的敬博长老、抱一宫的蓝緗长老、御虚门虚玄子的首徒矜礼,天柩宫的清玄及逸亭、玉霙宫的素心长老以及站在背后雪媱、步仙门的圆顿。
侍婢们为众道奉茶置食,一个扎双鬟髻着绿色衣裳的婢子向诸位告诉,让各位稍候,庄主即刻就到,说罢便退去。
守真宫的敬博长老活络场面,先是挑起话头。众长老坐而论道,或讨论当今大事,拉闲散闷,谈空说有,不觉时光流逝,已过了一个时辰。
众道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这未免等得太久,再三向侍婢打听,只是得到搪塞,众人再三忍耐,事情开始变得诡异,气氛也压抑了起来。
先是玉霙宫的素心长老拍桌而起,怒道:“江庄主此般‘厚待’实在别开生面,玉霙宫乃化外之人,不懂得这种礼仪,派内俗务烦身,不得有丝毫耍弄暇余耽搁,贫道此番蒙庄主‘招待’,‘宾至如归’,不胜惶恐,若无要事,现下就此告辞。”便要领一众门人离去。
又见那绿衣婢子出口劝阻:“仙长息怒,我们已经让人去打听,江庄主由于有意外的事件给拦住了,很快,就会到此,婢子先代主人给诸位赔罪!”
抱一宫的蓝緗长老出口相劝道:“师长且慢,既然庄人已经去打听,莫不是有什么要事缠身不得,阳冰老弟盛意拳拳,我也相信他绝对不是有心怠慢我们的。”
清玄忧虑道:“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素心倔强离开,但见她没走出几步,便忽然趔趄,脚步浮浮,门人纷纷上前搀住,她拨开他们的手,立即运起功法来,周身的气流无法凝注,却越发地晕眩。
素心越发愠怒:“无法运功,仙法流转有碍,食物肯定有问题!”
余下人顿时惶惶不安,纷纷也盘腿运起功法,果不其然,越是运功似乎越是激发起药力,越是修为精湛的,越是周身松软,使不上劲,已经颓然瘫倒,人人自危之下纷纷弄巧成拙,没一会儿,全都被麻翻在地,呜呼呻吟。
“你给我们下了什么毒药?”雪媱厉声喝道。
步仙门的空懋有所发现,便道:“这该是醉仙醴,此种毒药无色无味,毒液稠密澄澈如同醇酒,中毒后特征是口中散发芬芳,于凡人无所效用,却是修仙练体,修为越深的,越发催发药力使大周天小周天无法内气循行。虚软无力的长短随功力深浅累加,是专门对付修道之人的罕见法宝!并非凡物。唉,此间有高人也。”
粹清倒是没法中毒,但看诸位那痛苦的模样,事情发展到这个样子,心中便有种‘准没什么好事’的底数,也装作中毒了一般,头一扭,呜呼地也装作瘫倒过去,就要看看这到底葫芦卖什么药。
就在此时,门外过道袍裾交错摩挲的飒飒声,纷沓而至,夹杂着接踵而来密密的脚步声……
蛇纹锦缎皂靴大步跨过门槛,为首的高大将领手执一柄鞭,另一手拿着一个披发血染的人头,双手的中指及无名指均戴着各两枚蛇蝎的指环,在阳光的洗濯下十分炫目刺眼。
但见那武官道:“朝廷收到密保,北街私宅有人聚众密谋造反,由北军寺互江阳冰为主导,方才主谋已经被逮捕,承认了罪行,就地正法,现在由下官都尉孟段亲自来接手此案。在庆典戒严期间,顶风作案者,罪加一等。现相关人等一律收入监牢,静候发落!”
素心讥讽道:“这审都不审就断定我们是罪犯?恭国的法治清明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然而孟段只是无情地抛下了人头,人头骨碌骨碌滚了一路,拉出一段血渍,眼耳口鼻都捶歪了,狰狞恐怖。
孟段冷漠地再道:“犯人江阳冰已经交代了一切,你们是要在庆典期间谋划弑君,这次行动我们在半旬之前已经部署,你们不必狡辩了,来人,将这里一干人等都带走,若有反抗,就地正法,格杀勿论!”
敬博稳住局面,说道:“各位稍安勿躁,恐怕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我们都是讲理之人,修道之人坐正行端,不怕受质疑,此等雕虫小伎尚不至于困住我们,但我们越是抵抗,不是越显得我们做贼心虚?我们现在不能乱,必须堂堂正正,泰然处之。”
敬博更上前一步,主动请缚,孟段当然不客气,亲自给他枷上锁。
霎时,场内外众弟子都仿佛给镇住了,众掌门更是一时拧不过来无奈迎合,一时众皆服从,束手就缚。
与此同时,集苑区的另一端,梅忠仁的一间别宅里,探子传来消息,正与梅忠仁报告。
内室里面穿着朴素的老媪正与古鼎灰云纹常服的中年人倾膝详谈。老媪问道:“韩司祭,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请你务必如实地告诉我。”
“神官请讲。”
“宫中的玊王后,究竟跟这个刺杀计划有没有关系?”
韩无休大吃一惊,道:“神官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请你如实告诉我。”
“没有。”韩无休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没有!”
这时,眼睛带疤的蓝衣剑客加入了对话:“我们无法跟王后有任何联络,又怎么能让她参与进来?或者说,我们这次弑君,也是为了将她解救出来。”
韩无休担心道:“是不是玊王后跟你说了些什么?”
夜晞以目示意。
韩无休疑道:“那……你还有跟谁说过这件事吗?”
“就只是现在跟你说呀。”
韩无休叹道:“自仓州牧病薨以后,王后被王所软禁,久郁成疾,人也有些不清醒,胡言乱语。而且这仅仅是我们的谋划,无论玊王后跟你说过什么,怀柔拉拢,你都不必理会,更不要到处乱说。还请神官慎重,万万不要把她给牵扯进来。”又急忙补充道,“以免打草惊蛇。”
“我知道了。”
梅忠仁听罢探子的回报,把人遣走,兴高采烈地走进内室里,冲着夜晞就去,只听他道:“端木神官果真料事如神,官家的确是注意到我们的动静,现下这么一手,那帮道士都成了我们的替死鬼。”
夜晞说道:“我们将刺客藏在棺椁里作葬礼的仪队运进城中,平民家一两家体面下葬尚且不惹眼,多了就引起他们怀疑了,与其让他们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倒不如给他们一个预料中的答案。反而让他们松懈下来。”
梅忠仁道:“只是这次冒了北军寺互的名声,还有废了你的一间宅子,这会不会摸查到……”
夜晞道:“这没关系的,不用担心。”
邹云骢道:“转移成功了,那么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夜晞道:“别松懈了,我们还得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