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红杏的宫庭中,那一身丹枫红衣的男子,端坐在庭中石凳,正在左右手对弈,对面停了一只乌鸦,台面上散落一些雀粮,乌鸦时不时弹跳几下,东张西望,须臾,忽然乌鸦的眼浮现一簇蓝焰。
男子嘴角一撇,说道:“你是有一两下子的。”
夜晞道:“我是没想到他们真的如此不设防。”
胡杨道:“牛鼻子们太自以为是,不过是金玉其外的蠢蛋而已。”
夜晞道:“你要的玩意给你弄来了……”
胡杨道:“虽然你不过是那牛鼻子的差役,但我觉得你是个有意思的人,格外地想要奖赏你。”
夜晞道:“那就好好玩吧,让他好好陪你玩耍。”
是夜。
夜月光把宫墙刷得惨白,更显得笔直的一条黑暗的宫道似是无尽,一行人马押送着一群犯人有序地进入城底下的地牢里。
粹清看着这冷峻的高墙,紧跟队伍,寻思着把“弑君”的犯人押到王城底下,还是这么一群凡人轻易压制不得的有术之士,着实“明智之举”。想来那狐狸就在宫中,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只狐狸,不过无论怎样,也不知道是那狐狸太自信了,还是那“神官”太自信了。
她也在这宫中吧。
粹清抬头看向天空,这黑夜清朗,还有几点星光,押送的官兵粗暴地把他按进那地牢入口,他笑了笑,低下头从那石壁下走过,安之若素。
夜晞垂下赏夜的眼睛,就在灵犀宫安顿的庭院里,走回到石亭中,放下手中的酒盏,拎起温着的一壶酒,点了一炉香,她身后的宫女与芷儿在她身边随侍,她饮了一杯又一杯,过了一会儿,她渐觉困乏,一手支着头,坐在石桌前小歇了起来,芷儿见天气凉了,还进屋里给她带上了披风。
宫墙外一阵骚动,似是宫中禁卫接踵而过,芷儿与那宫女说道:“莫非又出了什么事?”
此时的夜晞元神与乌鸦共舍。
化为飞鸟停在了宫檐上,看底下禁卫军一片忙乱,扈仙宫内斗法的术影银光闪烁,如今她在这宫中四处翱翔,已经感觉不到禁咒的存在,暗自欣喜,那名“曜魄”道士是把殷契扈扬缠斗得应接不暇,无法专心布防,不负所望,一切正如她所期望的发展。
她心中暗忖:守卫都被他所吸引了,但很快就会恢复原位,给我的时间不多。
乌鸦东张西望环顾一周,头一转,马上就往宣室飞去。
宣室的寝宫里,帷帐掩盖下赤身礻果体肢体纠缠的男女正在酣睡,乌鸦停在屏风上,远远看了他一眼,不作耽搁,随即飞到了书房,大肆搜索了一番,在几案上看到纹丝不动叠得整齐的卷宗,她跳到案上,翻开来查阅,分别有十数份军情奏启,她把重要的几份挑出来看,先是仓州的事故的调查奏状,上书:
“丙申年六月,屯骑校尉闻人毅行军中于夏营口被二十人众埋伏刺杀。刺杀身份查明,为曲酒郡太守许严门人——给事谒者许环,两人结有私怨,事件定性为仇杀。刺客所持刀械是禀州制式,乃是左手惯用刀。许环辞官行刺前行迹:曾拜见过尚书待治平宇文,曾见过许愿城神官端木凝,曾辞别好友……”
又一份燎原军军情奏启,上书:“燎原军据丘德城以自壮,士兵下农以屯田,官员游说士绅,广收难民,笼络百姓,边界仍有侦察之行迹,目前没有起兵的迹象。”
又好几份巨细无遗的运河修浚奏状。似乎屠逸璞一直在修浚河道,夜晞留了个心眼,觉得他这么做必然牵连很大,有所图谋。
再翻到一份庚申封事,是一份“蝎楼”的密报,夜晞心头一震,下一刻便冷静下来,寻思他当然会继续使用这个密探组织,何必大惊小怪。遂仔细察看,上书:
“承平五年十二月初二,臣蝎十八奉命谨按:仓州牧玊黎长子玊植境况如下,自玊黎疾笃,玊黎急召玊植回云来城,擢升玊植为五曹中郎将,置官署,为州牧副,置仓州太学博士顾晚为长子师,其主要幕僚名单如下,从事祭酒陆质,字叔重……(此略)。此明擢暗贬后玊植深自砥砺,朝夕孜孜,行止不露圭角,疑避锋芒。”
“……!”这才让夜晞不得不心头震动,夜晞思忖:玊黎封玊植为五曹中郎将,品阶不高,也没有资格设置下属官员。玊黎此举用心良苦,这“位卑权重”,虽然职位看似低微,权力却很大。再看为玊植安排的幕僚,无论是文韬还是武略全备,还有本土豪族出身手握兵权的将领,都为“经国远图,王佐之辈。”……这岂是明升暗降,倒是深自砥砺,韬光养晦才是真的。
“……”
再又翻到一份札记,似是屠逸璞手书草拟,乌鸦伸颈探头,夜晞看得眼都不眨,上面赫然写着“处刑名录”数个大字,并录有阮氏共二百六十二人名单、贾氏共一百零八人,就连屠逸璞相当倚重的曲氏亦有五十七人、闻人氏共三十人,合计四百五十七人将遭受处刑。
名录之后,还有屠逸璞批语:以上刑徒于承平初年至五年间均有徇私枉法、以公济私、大兴土木、贪财纳贿等诸般恶行,相去吾志已远,俱查清底细,具备实证。谨于丙申年七月肃清以祭天地,昭告天下,以革除沉疴还清明于山河。
夜晞寻思韩无休所猜测的,当在逐鹿祭上“献祭”的名单,就是这份。的确是有意为之的“肃清”!所以这么些年来,他一直是在放长线,钓大鱼!如果她没有估计错误的话,他这些年的放纵,乃是故意纵容勋贵豪族,任凭岁月涤荡暴露出贪婪面目的大鳄,以还施彼身的方法一锅端起他们。简单、粗暴、精彩纷呈、直击人心!
夜晞扭头看向熟睡中的屠逸璞,沉吟了一番,他放纵是放纵,可也并非全然堕落,他还是他,还是那样心思深沉,还是有他的鸿业远图。
可这些被“肃清”的人,大多都是阮氏的人,还有少部分贾氏的,贪赃枉法者有,但恐怕这堆人里“去吾志已远”者更多,就她所考察的,就这名单里有些熟面孔里克己奉公、恪尽职守的不在少数,都是清清白白的底子,这所谓诸般恶行是谈不上的,所谓恶行多半是罗织构陷,恐怕只有他以之为支柱的曲、闻人氏两族里的才是不得不铲除的。
她又寻思道,王的政令都会经由台阁审议驳正才下放执行,台阁就在灿鸿宫中,那么当在逐鹿祭举办前夕,置换灿鸿宫中确定的处刑名录,或者从执行逮捕的部分做手脚。
她再把这书房里可搜刮到的各地军情、兵势、布防等等尽可能了解,深记在心,便通通复原回归本位,看看窗外夜色更深了些,马上转移阵地。
事不宜迟,她径直前往灿鸿宫一探。
灿鸿宫中天禄兰台,与台阁并联,她不急着去台阁,便先往兰台方向探进。
白天时曾随韩无休进过这里,不过能够申阅的典籍、档案区域极其有限,而且还有禁区,白天有人严密看守,夜里有殷契扈扬的禁咒封禁,也只有这种办法,才能一探究竟。
于是她便径直往禁区藏室飞去。
着实有不少发现!
先是发现屠逸璞搜刮了许多妖闻志怪,各方异术,为了了解殷契扈扬着实花了不少心思,不仅有了解他的心思还有对付他的心思,两手准备,相当提防;还有搜集了许多关于“圣府”的记载,这是个消失了许久的名字,还有特别对禁术邪门很是关注,颇多圈点,诸如“变昼为夜,白骨成兵,挥剑成河,呼风唤雨。”、又诸如“以童血一觞献银器中。变白甲神兵。又以黑血一埕倾金斗中。变黑甲神兵。令二色合逐之。忽有鬼雨成风,黑蛟走出。天下大疾遂瘳。”等,骤眼看,许是荒唐。
然后还发现他收藏了不少的画作,俱已蒙尘,这里尤以玊敷的落英舞剑图藏得尤为内里。
最后的惊喜莫过于屠逸璞把一些奏疏、信札也原封不动地藏起来,藏得尤为慎重,可这些都不是纳入档案的内容。其中不少四大家族的官员互相攻歼的密奏,尤以表面最为和谐的曲氏闻人氏两家的互相攻击最为耐人寻味,诸如里面有一份,曲采南密奏的《请诛暴佞封事》便慷慨陈情,数落了不少闻人家这些年的恶行,痛心疾首,不胜忧愤,最后附了一份闻人氏三品以上官员蠹国者名录。不可不谓阴狠之至。
然而闻人家也不遑多让,谏议大夫闻人柔上疏《奏请去奢就俭》便痛陈曲氏滥用职权,虽以朴素示外,内里却疯狂敛财,并恳请屠逸璞让他去亲自处决他参奏的四人,有可俟斧钺的觉悟。可这四人是屠逸璞倚重的要员,不在他这次处决的名录里,这也难怪他为何把这个奏疏压在这里。
总而言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屠逸璞并不这样,把这些东西留存在这里,便是两手准备,哪怕是自己最倚重的势力,也时时刻刻地留着把柄尽可拿捏。
这么好的东西,夜晞任是过目不忘,也至少每份多看了三遍。
从兰台出来,夜晞还想到台阁查看一下,然而突然感觉不对,想来殷契扈扬的咒阵又启动了,比她预期的早了些,她欲要飞到宫檐上,却也来不及,被法阵的铺开立刻撞得魂体脱离。
下一刻睁眼,头从支撑的手腕一滑,仿佛打盹猝醒似的。她手有些酸,再抬眼时,芷儿关照地走过来,温柔地唤道:“神官,这夜里凉不如我们进屋里睡去吧!”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两更了。”
“那好吧!”芷儿过来搀扶她,另一个宫女从宫门打听回来才惊觉她醒来,正也要过来,夜晞摆手让她退下,两人静悄悄地进屋里去。
她一边走着,一边心中暗自焦虑,离逐鹿祭还有四天时间,这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