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是谁?”
三更已过,睡梦中但觉扼喉之苦,夜晞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时,便察觉到喉间又被尖锐的刀刃抵住,她立刻惊醒,反手便要阻挡,顿感全身被定住,殷契扈扬就骑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这股压力使她霎时极其惊恐,听到他的声音时,夜晞脑筋混乱了好一会儿才整理过来,鲜有地吓得喉头一结,眼睛睖睁了好一阵才眨了眨。
“不应吗?那就杀了你。”
“……你要是敢杀了我,你的宝贝也会没命的。”
“哼!我有哪个宝贝不舍得。”
“我跟王后来往密切,你知道我会些什么,你不信,大可试试。”
“我会试的!”殷契扈扬美目瞪圆,手刀颤了颤,沉吟片刻,他实在动摇:“但……我相信你做得出来。你不是臭老道的差役,你就更有别的图谋!”
“是的。可你也动不了我。”
他动摇的指甲又嵌实她的脖子:“居然不要脸地承认了。你究竟来这里,想要害谁?”
“我能够告诉你的,我不是会让你珍爱之人置于危地的人。”
“你的意思有人想要害她?”
“……。只有我能够救她!”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一个个的,都一肚子阴谋诡计!”
“你以后便会知道!”
“我要你现在说!”
“现在说了也没用!”
“……”
“相信我。”
“姑且留你一条小命看看,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些锋利的指甲会没入你的喉咙里开荤!”
*
屠逸璞派遣到仓州援助玊薪的虎贲中郎将无瑕回来后,也传来了玊氏二雄彻底割裂的消息,双方在苑囿山发生一场激战,玊植败走,兄弟厮杀的局面已不可挽回。并且,以玊薪为首的势力在屠逸璞的帮助下,迅速占领仓州过半城池,眼下屠逸璞似乎决意扶植玊薪为仓州主。
宣室一丈高的大门将阳光阖在殿外,更显得空旷的大殿冷灰阴肃,玉座前的黑帘随关阖的风飘拂翻动,黑铠挎刀的将军步履如风跨过殿中央巨大的睡火莲,那睡火莲的花芯仿若巨大的眼正注视着这阴冷的大殿,他昂然直视着君主行至殿前,大殿中并无任何闲杂人等。此时,君主屠逸璞、宫廷法师胡杨,与刚从邻州回来的中郎将无瑕,仅三人于殿内会议。
无瑕趋身向前行礼,将这半月以来的见闻经历通通向屠逸璞报告一遍。
屠逸璞屡屡点头,待无瑕报告完毕,便道:“很好,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但有些事……胡杨,这些天有什么异动,你来说!”
胡杨迟疑了一下,道:“也没有什么异动,一切如常。”
屠逸璞道:“没有?还是,你以为孤不管你,孤眼皮子底下发生什么就能瞒天过海?不要说不给你机会。”
胡杨无言以对。
无瑕也噤言以待。
胡杨道:“呵、桃都山的一群臭道士下山来,对我不利,所以我把他们都给抓了。就这么个‘异动’。”
无瑕补充道:“法师以谋反罪逮捕的,那是天下闻名遐迩的几大仙宇的长老宗师。”
屠逸璞道:“谋反吗?呵呵。这谋反的风可吹了很久了。可这……他们反的是你吧?胡杨。不过你能把他们都拿住,可见只是庸碌之辈。”
胡杨道:“不是庸碌之辈,我与他们其中之一交过手,能力……咳、咳、也勉强能跟我争个伯仲。”
屠逸璞道:“哦?是那晚宫中的骚乱?那他逃了吗?”
胡杨道:“已经被我收复了,现在是我的差役。至于其它的,都砍了便是。”
无瑕道:“这可万万使不得!特别是那三大仙宇,济世为怀,广施仁义,誉满天下,这……”
屠逸璞斟酌了一下,道:“这很简单,把他们都放了。设一场隆重的赔罪宴好好的款待他们。”
胡杨急道:“你就这么把他们给放了?他们可都是要来杀我的,要是我出了什么事,呵……你自己掂量!”
屠逸璞道:“你不收了一个顶好的差役吗?况且,就是怕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给你留条后路。”
胡杨轻哼不悦。
屠逸璞道:“无瑕,都把他们给放了,请到宫里来,给他们易衣洗尘,别要怠慢了。”
无瑕道:“喏。”
屠逸璞继续道:“蝎楼的调查孤都看了,还有无瑕你的报告,孤统合想了一下,那个被彬彧调来的许愿城神官端木凝,有点古怪。派到她身边的细作没有发现什么,但是在她来了之后,这城里发生了许多事,很是巧合。尽管从各方面都显示跟她没有什么联系,但孤总觉得她让人感到扑朔迷离,现在她跟王后来往密切,那么胡杨,告诉孤,你怎么看?”
胡杨又迟疑了,耳边的头发紧了一下,撇撇嘴说道:“一个跟韩无休一样不会神通的凡人。她正在帮‘王后’办理丧事,都是凡俗的仪式,没有什么特别,我以为你是默许的,难道你要问罪于她?”
屠逸璞道:“既然你这么说,姑且就这样吧。”
屠逸璞又吩咐道:“胡杨你先退下。无瑕你留下,孤有事让你去办。”
胡杨不动声色地默默隐没,可他还没完全消失之前,但听屠逸璞说道:“胡杨你知道吗?你说谎的时候,耳朵边还是会一耸,虽然不明显,以后还要注意。”
*
黯淡的睡火莲亮起了斑斓的色彩,栩栩如生,鲜艳欲滴,过于庞然,便有种欲要吞噬这大殿的巨物的悚然。宣室殿中华帐彩绸,十数座珊瑚宫灯火光明耀地把这宽敞的大殿都照得金碧辉煌,把那二层高的彩绘平棊(qi2)照得流光溢彩,顶下衣香鬓影,宫娥如彩云于筵席间频频流动,添酒奉食,殿中伎人轻歌曼舞,东西两列琳琅满目的宴席合围,一边是庙堂大臣,一边是仙宇山人。
夜晞今日得屠逸璞召见,带领筮生扈从以臣礼谒见。
灰白的头缓缓抬起,斑驳的面容,混浊的眼前,长殿的尽头,黑帘后玉座上的人,红光满脸,还是从前那铭记于心的模样,只是他也衰老了许多,精神气不复当年,那昔日的阴影与今日重叠,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礼毕,一切正常,夜晞被赐座。她退开时眼梢留意到这宫中最为陌生的那位——虎贲中郎将无瑕,那副容貌并不出众,倘若能说得上让人记得的点,面部的颧骨很高,鼻子肥圆高举,可那一双单薄短睫的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的气势再加上雄健的身量使他显得超伦轶群,非等闲之辈。
夜晞再往席上退去,左眼所见是一众褒衣博带的仙家道人,她唯其认得的是那个粉衣桃面的俏丽小道姑,眼神笔直地瞧着对面的人,眨也不眨,半是好奇半是欣赏。她随她目光瞄去,右眼所见,是那丹枫红衣满面不耐烦的俏狐狸,还有在他身后似乎倒了阵型坐没坐相的“曜魄”,这一妖柔一落拓相衬组成一幅无论从哪个角度思量都奇怪得令人难以忽视的画面,与其同列的官员神情微妙,对面的部分道士也神情复杂。
当然,玊敷是缺席的。
酒过三巡,夜晞安适如常,低调地观察。屠逸璞对道士们以上宾之礼相待,热情洋溢,便有笼络之意,而殷契扈扬显然对此颇有微言却缄默妥协,这群人是她跟狐狸商量好设局捕获的,以谋反罪构陷,屠逸璞就这么轻易把他们给放了,调解他们与狐狸的敌意,并笼络他们,还有那曜魄,辗转一番却朋比为奸,一个不安定的因素,这使她感到一点耐人寻味。
在这宴席之中,看似乐也融融却暗流涌动,更使她坐如针毡的是,她似乎被三方人物所注视着,一方是那非等闲之辈的无瑕,一方是那非敌非友的殷契扈扬,一方便是显然盯上自己笑里藏刀的“曜魄”。
她看着这丰盛佳饶也毫无食欲。
另一端,坐着坐着便半支着身看似熏熏然的“曜魄”的确一直注意着她,甚至连对面逸亭投来的困惑不解又疑虑不安的眼神都忽视,他一边一杯一杯地续着酒,一边与狐狸感应传音。
粹清:“你的那个大王真够意思的,忤逆你,就这么把他们这群人招安了。”
扈扬:“你懂个屁,成天到晚只会冷嘲热讽。”
粹清:“我不懂吗?别说我抹了你脸面,这大王就是看扁你,未雨绸缪,先笼络好这帮道士,倘若日后有什么变数,可为他所用。你究竟招惹了个什么东西。”
扈扬:“……”
粹清:“不顶嘴?也罢,戳到了。谈谈别的。那边那个许愿城神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这可好,先发制人,也把你制得死死的。”
扈扬:“那晚你看到了,居然不来帮我跟她对峙?她一通恶臭行径,跟你简直不相伯仲,她真的不是你的差役吗?”
粹清:“你也感受到这‘人间险恶’了?哈,有趣!我跟她不过萍水相逢,我甚至不了解她,她只是……,我两有点过节。”
扈扬:“哼,这么说来,她把你也卖了?真了不起。这样一个巫族的女子,潜进宫中图谋不轨什么?”
粹清:“她是个巫族人?”
扈扬:“你分辨不出来?不过也是,你不懂这世间的事情。她不是个寻常的凡人,而是巫人,也就是息人。息人跟凡人不同的地方,近类于仙,他们身上的血统比凡人生来的天资更高,个别天然能与禽兽精怪通灵,而凡人若不是天赋异禀,又特别专门修炼过的,是无法做到的。何况她那些不怎么样的咒术,那些药方子,全都是显浅的祝由门道,一接触便了然。”
粹清远远又将眼神投向夜晞,她显然是察觉到,一直不看他,仿佛全不经意。粹清忖了一下:“……要是她完蛋了,你的宝贝王后也是要完蛋的。”
扈扬:“她真阴险。我不管这女子在这里图谋什么,要是害了她,我绝对会让这女子死无葬生之地,如果你要包庇,我也会作对到底。”
粹清:“呵,我为何包庇她?与我无关。”
扈扬:“那便好。”
粹清接过宫女添上的酒,再抬眼,恰恰对上那双终于瞥过来的谨慎的眼睛,他笑着远远跟她敬了杯酒。
她客气回礼,那唇边笑意上不到眼梢。她稳稳摇着杯中酒,今晚的酒有点浊,后劲有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