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四方城外山阴处贾府的一处私宅,夜深人静的山间小道一架马车偷偷摸摸地进入后院,来人下车时,主人仆从等十数人在黑暗中严阵以待,坐立不安地张望着,没有明火。
侍从掀开帷裳把女子搀下来,两个后生再见面时,都似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少主将年轻女子郑重地请进屋里去,众人都轻声慢步,相当谨慎。离她的失踪之日,已经过去了五个昼夜。
白蜡滑下泪烛,已成粗短的一截。明黄的烛光晃也不晃,烛光底下的女子动也不动,下巴轻扣在虎口曲起的食指骨上,眸光明睿,神情专注地听着,席上时而颦眉蹙頞发愁的老翁便是贾府的大家主贾才英。
少主贾慎坐在女子的对面,凝视着她的侧颜,看得怔神,晕黄的光更是托出她的韶颜稚齿,这样清冷典雅的一个小娘子,与他年龄相仿,竟是宣州名声赫赫的名士,他想起初见时她装扮得老态龙钟,那双眼睛从假相中透出令他惊心,如今这样一个头角峥嵘、明明白白地显露身份的凤临,那份气定神闲,又是别样的惊心。
贾才英道:“刺杀恭王的计划失败。现下举国一心,看来你所主张的要从内部瓦解恭国,似乎并没有看到什么效用。”
夜晞道:“我们何必如此急躁,表面看起来一派祥和,然而内里已经千疮百孔。这就是为什么屠逸璞现在整军待发,要一心对付仓州的原因。用一致对外的凝聚力转移矛盾,缓解国内紧张的局面。一旦他衰弱,那么这种薄弱的和谐,就会分崩离析。”
禀州的局面正如夜晞所言,在逐鹿祭斗奇场一役后,贾慎成功地偷梁换柱,屠逸璞误杀了大量曲氏与闻人氏两系的党羽。如此阮氏也唇亡齿寒。在贾氏进一步的挑唆离间后,阮家人人自危,私底下不少便已呈现出叛离之意。贾家为避怀疑,表面上也有牺牲,饶是偷梁换柱平稳度过了;而曲、闻人两家,看起来还是忠心不二,与上共进退,却也免不了互相猜忌;屠逸璞为了不扩大负面影响,又顾念当前局势,轻重缓急,故而低调处理,可他性本猜疑,务必会秋后算账,此百尺之室,已然有突隙开裂。
夜晞道:“但看如今局势,曲、闻人两家莫名遭受重创,使两者离心,不如趁此机会,好好表现,使贾家重新获取屠逸璞的信任。岂不是大好时机?”
贾慎疑道:“可恭王自逐鹿祭后,非常警惕,因为查不出‘事故’的因由,故而将所有兵权无分内外全部握在心腹手中,握在他自己手里,我现在也相当是一个没有实权的闲职,举步维艰!”
然而贾才英有不同的想法,问道:“那燎原军的参谋,你有什么想法?”
夜晞道:“贾少主聪明而敦厚,并忠心于大景,一片丹心不容置疑,何不听我献一计,让少主一鸣惊人?”
“?!”贾慎突然被提及,心中一悸,不知这凤才怀揣什么心思,心有戒备。
夜晞继续道:“当下,屠逸璞战略转移仓州,后方有我燎原军掣肘,眼前之困,当是如何牵制我军。仓州危殆,到时务必向大景求援,然大景与禀州亦有和盟,不容易出面。”
贾才英深思一番,说道:“说得也是。”
夜晞道:“如此,晞大胆为主公请命,请大景丞相向陛下进言,封我燎原军首领为丘德城太守!”
“?!”
“什么?”
贾氏父子不约而同地瞪目结舌。
贾才英愠道:“呵?你一败军之将,居然还如此胆大妄为,可真敢呀!倒头来这么迂回就是为你主公谋荣名?要我贾氏为你们作嫁衣?”
夜晞道:“别急,稍安勿躁,请听我详说。为何要这么做?于我大景而言,仓州求援,在我大景出兵禀州的立场上有碍,只得口头促和,实属左右为难。而我燎原军已下禀州一城,无名无分。如今给我军正名,督促我军为景效力,既给予我军效忠的机遇,又解了仓州之围。大景不废一兵一卒,当可隔岸观火,坐收渔利。那么贾家主,从屠逸璞的立场上,他对此会是什么看法呢?”
贾慎斟酌了一下,说道:“他会认为大景是设下驱虎吞狼之计,不废吹灰之力引导恭军与燎原军二虎竞食。”
夜晞继续道:“没错。但是,在屠逸璞眼里,燎原军岂是泛泛之辈,甚至在他认为,燎原军理所当然会识破此计,举棋不定,疑兵而不敢冒进,自以为反而是一个牵制我军的好时机。”
贾慎恍然,眼睛眯起来说道:“不臣之人认为燎原军亦有不臣之心,一旦他认为燎原军产生猜疑,就会出兵仓州,而你们燎原军反而来一个黄雀其后,围禀救仓!”
夜晞道:“得此时机,我军务必乘此势进攻,扶仓忠景,为景室立汗马之劳。”
贾才英颦眉蹙頞,沉思了一番,才道:“的确,这完全符合恭王一贯以来的作风,而我大景……就此局面而言,似乎多半也会就此出奇制胜,无论怎么看,于我大景也是百利而无一害。”
夜晞道:“贾家曾促成皇帝与恭王的和睦,也因此情疏隙生,如今恭王所倚重的各家陷入混乱,无所依从,贾家固然一贯被投闲置散,恭王誓会在此等情况下重召贾氏门人,他会想要听取枢要之外的人的意见。你就趁这个机会给他立决心!”
贾慎道:“那要求我做什么?”
夜晞道:“等!然后要求少主向恭王进言,向恭王投诚,献一离间计,劝其速战速决!”
贾慎惊道:“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这内里乾坤?”
夜晞道:“恭王召见,定是问及当今形势,你则告知大景将会设下驱虎吞狼之计。待诏令已成。如何解围?则献一计,密与一书告知宣州牧伍骐,若燎原军进犯,丘德城后城空虚,宣州军趁其势不备夺城,则将丘德城许给伍公。并派人在两军之间故布疑云,一说,宣州已与禀州秘密连接,于石髓关一役中曾派兵襄助恭军,虽见机撤退,仍怀有二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说,燎原军为防偷袭,亦有先发制人之意,秘密奏请大景亦要乘势讨要宣州卢郡,敦促宣州献城以表对大景尽忠之意!促使两者猜忌,疑兵而不敢冒进。”
贾慎惊道:“这能行吗?宣州跟燎原军两方能信吗?若稍有不慎,疑兵成功又当如何?”
夜晞笑道:“宣州不敢,燎原军不疑,但他们信不信无关重要,要得是恭王相信!”
贾才英道:“嗯——,由我方与丞相里应外合,将慎儿推上去,也是个进一步左右恭王决策的好法子,况且让他认为是自己用间成功了,更能掩盖我们后续的图谋。不过……”
贾慎左思右虑,还是质疑道:“为何你觉得恭王就一定会采纳此计呢?去冒这样的风险?疑兵成功,他腾出手来先拿下仓州;疑兵不成,就像你主张,他疑人反作茧,燎原军不受迷惑,继而领命进军,他就不会想到,他该如何应对?他有什么底牌有能力同时应付两条战线?”
夜晞信心十足地道:“以他的狂妄,他会的!他会认为自己运筹帷幄。”
贾才英道:“慎儿,你既然从恭王的立场去想,你就应该这样去想他会采纳此计,赌的就是燎原军的用心。”
夜晞道:“而我们燎原军拳拳忠心,天地可鉴。况且,少主你没有想到的是,就如贾家主所说,他不会在乎燎原军听或不听,而是这条肇命一旦下令,在表面上,已经离间了景室跟燎原军的关系。”
贾才英叹道:“也没想到你把这事说得那么直白。没错,如果这个计策不是你燎原军的参谋提出来的,而就是大景仅从自己的立场上考量而作出的决定,或使两方猜忌,自会生出嫌隙。”
贾才英又道:“但是这部分搁下不谈。在这个计策里,表面上看,最陷入两难的貌似是燎原军,实质是让你们出师有名。”
夜晞道:“是的。让大景无后顾之忧,将贾少主送进屠逸璞的决策核心,让燎原军出师有名,风险由我们来担。”
贾慎还是忐忑地叹道:“我认为这并非万全之策,但如果你们都同意的话,我会去执行的。”
夜晞胸有成竹地说道:“他一定会采纳的,我有十足的把握。”
贾才英道:“那我们就来看一下比肩曙雀白泽明宰白子恒的凤临,究竟有什么惊世之能!”
夜晞道:“盱衡全局,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最终也会演变成这样,为何我们不抓住先机?在这片棋盘里,谁不是虎狼之师呢?”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浮白,山间的气候特别空灵,即使在炎夏,也特别凉,天边的灰调子,把那山间绿意都染成了冷冽的空寂,从山外凉到屋里去,又从屋里凉到心里头。蜡炬早就燃干了,贾府的房子虽不豪华,但也打扫得几明窗净,整洁素雅,因着平素是闲置的,鲜有人居住,故而也没有几件家具,朴素的房间显得空落落的,这种空,空到她眼底里,她看着几案上的毛笔架看了一宿,一夜未合眼。
她的一双手搁在几案上,被冷冽的天光照得苍白没生气,连手中握着的珍珠发簪也仿佛褪了颜色。回想起逐鹿祭当日,迷楼被官府查封,以通敌罪将上下百余人一网打尽,迷楼的花魁在街上表演途中,被官府逮捕,至今也生死未卜。司祀令韩无休突然在自己的宅邸内自杀,眷属仆役早就散失无踪,唯留下一份遗书,将弑君一事一人全部承担,以死谢罪。还有东鹜军的残党飘尸弱水之上,无人敢收。
死里逃生的细作能交到她手上的只剩下这支发簪,还有,交代了莲生跳伎乐时所唱的歌。
她当场眼泪就下来了。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落索。
端蒙、莲生、韩无休、东鹜军……
她的血债上又多添上了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