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夜晞骤然惊醒,一场惊梦。
在梦里,她看见了一片焕丽仙境,十丈琉璃,那人白衣碧发,长身玉立,还是那美好的模样,过去许多的梦里,她总是追着他的背影跑,然而他们之间隔着浩浩汤汤的河流,他在曲水河畔,不躲也不藏,可是她无计可施触不可及。
这次,她化身成飞鸟,飞渡过河,他伸出手,让她停在臂上,立刻便抱紧她,额头蹭着她的额头,她的眼对上他的眼,久别重逢,分外地肝肠寸断,可那是粹清的眼,不是琉璃的眼。
鸣鸟惊飞,她吓得直接从梦中惊来,恍惚了许久。空荡荡的屋子,下弦的月色,她醒来后放空了许久,寂然中有一丝可怕的思绪敲打她的神经,使她吃惊,不愿意去想日有所思之类的事,十年念念不忘的梦,不过数月萍水相逢的人,只觉得太荒唐。
*
七月,初一,秋。
燎原军十余万人兵分三路,分别攻略仓禀二州。
为应对恭军号称屯兵五十万,实际城郡各选精兵,牧守自将,合二十四万人众。以彬彧睿、易夷吾为一路,往东面突进,进军仓州;以管思廉及从事中郎董沁为一路,夜晞与辛垣衍为一路,从中路、侧袭进攻禀州,协同道门中人,编制新兵,作佐助,行军中专事对付妖邪鬼兵等乱神之妖孽。
彬彧睿本想要夜晞随军,可是夜晞认为,自身长于奇谋权变,而仓州百姓苦阴谋诈诞已久,已然遍体鳞伤,累卵之危,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崩溃。百姓会认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好权谋,则臣下百吏诈诞之人乘是而后欺,那么无论是恭王还是燎原军,投向谁都没有区别了。
如此,她认为这就是燎原军身怀仁德,以正义之师广布仁义,彰显德行,春风化雨的好时刻,特别在仓州军民苦苦自守之际,燎原军的魁首亲身支援他们,更能鼓舞他们低迷的士气,重振旗鼓,有了顽强抵抗的勇气,那么若果仓州兵将恭军主力胶住,也能为他们在禀州与人魔相斗夺取更多的时间。
而禀州看似险象横生,实则不然。
禀州百姓所苦,乃是其主君以黎民性命生祭妖邪为之所用,兵祸尚能躲,妖邪如何能制?如今燎原军依仗禀州的本土势力,宣扬仁德,并将屠逸璞的丧德败行,挟妖邪乱世之恶名,奔走四方,广而告之,又及没有立场仅以济世为怀为己任的仙家道门配合佐证,如有神助,禀州之痈疮,药到,病除。
易夷吾亦深以为然,他认为这是一场兵事的角力,实质也是人心的角力。
中旬,辛垣衍与管思廉等率领燎原军攻掠恩光、宜禄、齐截等城,都予攻克。
然而燎原军进军禀州内,无论是对战中,还是驻守中,渐渐,早前料想中的危机便显露出来。燎原军所打下的城池、城寨、军营,或者是平原山林的战场,尸横遍野的惨状,夜里,就会枯骨化兵,浩浩汤汤的鬼兵卷土重来,不死的死灵,任然凡人将他们打得粉碎,也可在须臾过后就重组,根本打也打不死,被他们打死就会成为他们,如此就像一种名为死亡瘟疫般的病源源不断地吞噬袭来。
屠逸璞知道大将蒋英逸、王永思的失败,就派遣司空曲本翘乘坐传车急速出发,和司徒闻人觅一起发兵去平定鹤泽以南的地区。曲本翘到达许愿城,立刻调兵遣将,汇聚精锐,定期会集起来的有八万人众;其余的正在路上走,旌旗、辎重千里不绝。
此时,夜晞因势利导,作一奇谋,认为曲本翘长途跋涉,锋芒锐不可当。然而从千里之外供给军粮,远水近火,士兵当呈饥色;临时拾掇柴火做饭,军队会食不果腹。
而他们要从千山陉过桐水关,但这重山之路,车辆不能并行,骑兵不能成列,军队队伍前后拉开几百里,依此形势,随军的粮草必定落在大部队的后面。
如此,辛垣衍便拨三千人突袭,抄小道去截断对方的辎重粮草,而齐截守将则深挖壕沟、高筑营垒,坚守不出战。结果,曲本翘、闻人觅二人向前无仗可打,退后无路可回,野外又荒芜没甚可抢,前后进退失据。如此不到一旬,闻人觅在粮尽弹绝之际被燎原军截杀,曲本翘则抵死败逃至惠沁城。
然而,滚滚的沙场之上,不止金戈铁马,视死如归的血与肉,而是战壕和血河之中,枯骨生变,行尸走肉,遂使不死军团肆虐大地。
曲本翘、闻人觅失败的消息传回四方城,然而更有谣言风闻乃是曲本翘出卖闻人觅通敌外合,使闻人觅惨死在燎原军的手下。大将军闻人厚请示屠逸璞,秘密连夜带兵进驻四方城。
夜里,闻人厚设宴后堂,公卿皆至。酒过三巡,闻人厚突然对众官举刀相向,此公卿将士共坐一堂,以曲萌萌为代表,不过都是闻人氏与曲氏两家口蜜腹剑的鸿门宴,可说两家积怨颇深,如今终于爆发,捅破天窗。
“大将军这是意欲何为?”
“为陛下肃清阳奉阴违的逆党!”
“就在国家腹背受敌的时候?”
“正是在这危急之时,魍魉魑魅从阴沟来翻出来,要将危机扼杀在摇篮里,一举拿下!”
“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们闻人家挟圣诏以胡作非为?”
“曲令君也敢说胡作非为?”
“大将军拥兵自重,残害忠良,莫不成就是有篡夺之意?”
“矢口否认?你要证据,来人,带上来!”
堂前呈上的是阮门一系的幕僚刘柏,闻人厚于双方刀刃相向中走出来:“曲氏声称阮党已然肃清,阮师秀阮老贼跟他的女婿民曹尚书翟义正却能在曲氏对四方城高强度的封锁下,割袍丢履,叛变到敌军阵型中,令君作何辩驳?”
曲萌萌百辞莫辩,然则他也相当惊讶,但他也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的亲信中,的确有人阳奉阴违,留了一手。
“怕不是早就暗中通敌,就像曲本翘这个懦夫,借敌人之手,将闻人觅害死于阵前!”
“这也许是敌人挑拨离间的伎俩。”
此时,却见曲萌萌的弟子侍中亥飞鸾激烈争辩道:“师父,跟心怀不轨之人无法以理晓之。闻人家不过是假公济私罢了!难道您忘了,起部郎的儿子曲成非是怎么被他们闻人家的同辈害得下狱,让您左右为难的?”
“呵。莫非就是这等浆糊一般谁也说不清的恩怨,所以害我们闻人家丢了一员大将?似乎反叛之心早起意了!”
“大将军,闻人毅乃是因私人仇怨而遭报复,不过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于情于理可跟曲家毫无关系!”
“还是矢口否认?用于刺杀闻人毅的武器,可是左手惯用刀,禀州谁人不晓得,骠骑校尉曲偤镗手低下的亲兵惯用左手刀,曲氏左手刀法闻名遐迩,任是怎么重重阴谋掩盖,还是暴露了借刀杀人的真相!”
亥飞鸾激愤之至,亮底了:“闻人家多年来一直将曲家视之为眼中钉,更甚之向陛下屡进谗言,捏造事实,陷害曲氏,于逐鹿祭时借陛下之手铲除异己,如今是借机发难公报私仇了!”
闻人厚怒目圆瞪,理直气壮地反问:“这样的事,难道你们曲家做得少吗?”
四方城一夜之后,曲氏重臣无声无息地被低调禁锢,一夜风云变色。
八月,彬彧睿与易夷吾,再下禀州一城,行军所过,勒令不得劫掠财宝,不得淫厉百姓,燎原军军纪严明,善名远播,百姓久苦横暴,且困于妖邪乱象,燎原军进城则夹道相迎。
其时,彬彧睿到达鹤泽,进攻玉塵关,未能攻克,大军驻扎在凫渚乡。鹤泽掾曲信督察诸县被俘,感念乱世诸将多暴横,独彬彧将军所到不虏略,观其言语举止,非庸碌之辈,有大略。因而自愿请缨,说服玉塵关守将曲三诺一并投诚,彬彧允了。曲信果然携曲三诺率领鹤泽军民投降。遂燎原军不废一兵一卒拿下玉塵关。
中旬,彬彧睿携十万军从玉塵关进军仓州。
下旬,屠逸璞主力负隅顽抗,然而行军过处,鬼兵肆虐,激起了非是恭燎仓三军混战的对立,而是人与妖的对立,此际仓州城民护家心切,又憎恶妖邪,燎原军中具备特殊兵种天师降妖,民心尽附,众志成城,恭军兵败如山倒,主将曲来希见无力回天,老将迟暮,不想投降,自戕于城下。
余兵溃散,败退禀州,捷报连连。
尔后,燎仓二军合一,仓州主感激燎原军济困解危,愿为马首是瞻。
*
九月,禀州,许愿城。
夜晞正在自己的房间整理对于光亨州取回的上古工艺的研究,尽管初步的研究制作出来的武器已经配给道士所在编制的特殊兵种应用在战场上,可数量太少,不能广泛应用。易夷吾叩门,她便来应,两人讨论了工艺研究的初步成果,以及夜晞获取让易夷吾在行军中探查可用作制造武器的金石资源的进度。
彬彧玄览在门外看了一阵,直到他们发现,才敲敲门作个姿态。两人遂向他行礼,夷吾与夜晞交托事宜之后便退去了。
夜晞回到桌前,拾起案卷,便与玄览道:“主公,这是我在四方城潜伏时对官员们的考察,所记录下来的名字。其中德智勇者,良才能臣骁将勇士俱备,臂如这位曲成非,原为侍郎,因善待百姓忠直耿介而遭嫉妒,故而受构陷下狱。晞以为骥伏盐车,困于厄境,难得伯乐昭其能。主公与我初见时曾说,晞负有宏才却不得施展,我想此名录中人亦如是,世所良才皆求明君,晞感同身受,望主公不忌甘辛,咸宜录用。”
彬彧玄览凝视着认真的夜晞,看了半响,阔朗地笑了,随即接过她奉上的案卷,遂又放到一边,道:“暄妍鞠躬尽瘁,睿深感欣慰。可是,你也不必事事逮着我就跟我谈公事,不如说一下别的罢!比如你的事……”
夜晞有些莫名地侧了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呃……”
“主君也得礼贤下士,要不部属出了事,那也是主君的损失。说是要随道士们去应对邪祟,做事不必事必躬亲,这让你的主公也甚是忧虑呀。”
“……。主公,这是晞务必去而必须亲自去做的事情,乃承祖训,事关一族之荣辱,而不得不做。因而,感恩主公关怀,晞也务必会小心谨慎,好好保全自己,完整归来,不会让主公有所损失的!”
“偶尔,你也放过一下你自己!”彬彧睿抬手抚摸夜晞的额发,夜晞瞠目一惊,轻巧地一躲,这一轻巧的微妙,还是昭彰了疏离,玄览难掩不悦,遂见他怏怏地道:“你要做的事谁能阻拦你呢?我实在是不放心,但事已至此,你也要言出必行,这是个命令!”
“诺。”
彬彧走后。夜晞换上一身英姿飒爽的玄色戎装,把丰沮巫族的权刃配在腰间,戴上端蒙常用的弓弩与袖箭,小刀,却在头上簪上一支极其不相配的珍珠簪子。在铜镜前整装待毕,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日,她已经等了许久。
许愿城的大门外,聚集着人群,众若沸羹,不是出了什么突发的大事,仅仅是一员蓝衣道士,褒衣博带,仙风道气,一人一马,候于门前已经足够触目。
冯娜跟辛垣衍也好奇这人头攒动,竟卫兵驱赶都赶不走,越赶人越多,便上城头看个究竟,这一看,真是不得了,冯娜看得是那个心花怒放:“哇!这道士……真不得了!”
连辛垣衍这样的粗豪大汉向来不喜文士阴柔之美的,也由衷地服气道:“倒真像个神仙样!那是怎么一个说法,仙风身骨?神清气爽?一看就不是凡夫俗子,定是什么异人奇士!”
“之前那群道士,好像也没有这般风采的!”冯娜道。“你看,他就一人一马,在城前恭候就自成一股气势,惹得周围喧哗骚动,自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你要说他是来叫阵的,也没有人会说不是。这般的风仪、这般的气度,……看来仙门还是够上道,可是来了位大能?”
“萧疏轩举,湛然若神。既是神仙家,自是什么神奇都不奇怪了。不过,想来要真来个什么神仙人物,我们这场硬仗对敌的究竟是什么?真是不可估量。”易夷吾一手拍到辛垣衍的肩膀上,颇有担忧,又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
辛垣衍忖了一下,咋舌一声:“也别太杞人忧天,人定胜天嘛!况且既然他们也来了,遇敌杀敌,遇鬼杀鬼,怂些什么呢!”
说着说着,城下大门洞开,也一人牵一马而出,那道人一见着来人,立刻就翻下马来,目光殷殷。
夜晞见着来者亲自相迎,也暂时抛开怫郁紧张的心情,强颜欢笑地快步上前。
“粹清道长,别来无恙吧!”
粹清端凝地看着她,看到她腰间那铁证如山的巫族权刃,一字一铿锵道:“夜、参、谋,是吗?”
夜晞恍然挑眉,微有惭色,失笑道:“也是,已经一月不见了,大概你都全明白过来了。骗了你许久,事急从权,我也是迫不得已。”遂即,夜晞往后一退,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初次见面,我乃燎原军参谋,夜晞,字暄妍,别号凤临。幸得拜会粹清道长,这厢向你赔罪了!”
粹清一把抓住她作揖的手,缓缓拉下,夜晞惊愕的眼神与粹清脉脉的目光相触,那一刹那,不禁让她想起一月前的梦,梦的幻觉与现实交织,那一晃眼重叠的思绪让她惊慌,猛然就把手抽开。
他的眼神灼灼,仿佛有一道火,灼到她的手,使她霎时有点无措。
才一月不见,为何表现得像是如隔三秋?他们也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啊!
但是,到底还是她骗了人,尽管他以前被骗也没有如此这般过呀?她搜肠刮肚一番,灵机一动,不如还是玩笑化解尴尬,调侃道:“看来道长很是介怀。如此,若果道长不介意,日后若有会,晞必然设一赔罪宴,酒以成礼,乐以侑食,跟道长赔礼。毕竟你在我这吃得亏有点多,也不好说什么小肚鸡肠了。”
“重点还是小肚鸡肠是吧?装作不经意地说出来了。”粹清打趣道。
“哦?看来摸到道长的脉门了,一听整个人都精神了。这小羊肚包鸡肠着实是道好菜。正合了道长心意,以形补形。”
“那肯定少不了一道菜,叫龙须草拌虾;又有一道菜,叫墨鱼汁酿白莲藕,这两清淡小菜就想必也很适合参谋以形补形了。”粹清道。
“又聋又瞎还够黑心是吗?”夜晞抿着嘴笑不可抑地自黑。
“士别三日,夜参谋依然如故,还是那么诙谐有趣。”粹清也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道长不也跟从前一样幽默么?”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如果我们还有命回来的话,这才有赔罪礼庆功宴到时一块办了。”夜晞忧虑地正色道。
粹清深深地看她一眼,笑道:“当然有。”
城头上,辛垣衍越看越是不对劲,叹道:“这不像是叫阵的,像是来迎亲的。看着怎么有种送亲的感觉。”
“嗐!别这么说,流言蜚语就这么起来的!可是呀,暄妍总是一声不吭搞个大的,这也……咳,看上去……是有那么点……”冯娜意有所指地道。
“我就这么说说!这毕竟是个道士呀!”辛垣衍回道。
“实不相瞒,我也有种这样的感觉。”易夷吾摸着下颏琢磨道。
“是吧!军师。我这么看呀,夜参谋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好像很不一样,太开心了些?”
“是没有面对我们时那么拘谨。”易夷吾道。
“我要天天对着这么个大美人,我也开心!”冯娜诚实地笑道。
“现在什么季候啊,还叫猫呀?”辛垣衍调侃道。
“老辛,你是想尝尝燎原军首席刺客的毒刃吗?”
冯娜话还没说完,一侧头,就见到彬彧睿不声不响地靠近城墙,一手放在垛口上,脸色铁青。
众人皆诚惶诚恐地低头行礼,玄览未应,他们彼此偷偷地比着眼色,察言观色,怕不是“祸从口出”了。
夜晞转身正要上马,粹清察觉到城头上远远刺来的视线,抬头相视了一眼,忖了一下,径直走上前,对夜晞邀请道:“别上那匹马了,上我的!”夜晞轻轻侧头,但觉他明珠照彻,朗然鉴人,一时失神,没作细想,迎着粹清伸来的手便搭过去,粹清冁然一笑,立即眉飞色舞地信手一揽,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搂上了马。粹清的声音犹在耳边勒令:“坐稳了!”便似是拥着她,亲昵亡间,马缰一纵,在众目睽睽惊羡纷议下扬长而去。
马蹄翻起尘土纷扬,衣袂翻飞,美人骏马驰骋于阡陌间,滚滚烟尘中,陡然化为一条黄龙一飞冲天。
众皆瞠然,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