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霭霭,冷风扑脸。
夜晞跽坐在应龙双翼间的厚背上,云端清风呼呼、呼呼把她拍清醒了,越想还是越不妥。
看着立于前头的粹清,神清气爽的样子,还是决意声讨:“你刚才为何要那样做呢?”
“我刚才做什么了?”粹清回过头来,笑语湛然,一脸无辜。
夜晞双眼含愠,但也不好意思直接指出他大庭广众状作亲昵,作得好像他俩有什么私情似的,不知意欲何为:“你自己耍了什么坏心眼你不知道?”
粹清走向她,就在她身边反向就坐:“哦——,你说马的事情,你看,这作为交通乘舆而言,不是迅疾许多吗?我也不是有意欺瞒呀,事急从权,我也是迫不得已呀。”
“哼!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粹清窃笑,侧身探到夜晞面前,咫尺之近,细细看她,原以为她会长成玉雪可爱的模样,没想到竟长成一个妍黠优雅,风仪玉立,我见犹怜的样子,真是感叹人间十年,于他着实没什么实感。可那种失而复得的美妙,盘在心头,喜上眉梢:“那你倒是说说,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你不说,我又猜不透,夜参谋可是我粹清这世上第一大不明白!”
突然的迫近使夜晞无法漠视他!言笑晏晏,风流蕴藉,檀郎频顾,颦笑倾城。
又来了。
岂真是山野之人?浑然忘我,美而不自知,姝而不逞凶,岂是不懂,可真是太懂了!
夜晞别过头去,可不着这色令智昏的道,遂即推了他一把,愠道:“泼赖!”
粹清顺势倒卧在龙背上,双手乖巧地交叠着,睨着她道,笑意更浓:“初次见面,吾乃天柩宫一惫懒小道,法名粹清,见过夜参谋,这厢向你赔礼了!”
夜晞看他言不衷,诚不恳的模样,还学她,越来越闷一股气,翘起手别过眼看天外云卷云舒,就是不理。
“这么生气呀?难道是……怕碍了在场哪位的眼?”
“你说什么呢?”夜晞微蹙斥了一句,顿时想到他看城头那一眼,遂即半是感慨半是倘然道:“若是图财,便千金市骨;若是图名,便跣足相迎。若是重义,则亲儿不及卿命贵,若是重利,则封侯拜相贵不可言。吐哺握发,礼贤下士,不过收买人心,随机应变。若是女子,更该是以情动之,女之耽兮,死心塌地,还有比这个更能忠贞不二,为我所用的法子吗?不过一些宦海沉浮,虚情假意罢了。”
粹清怔了一下,遂玩笑道:“你跟我说,不怕我告你一笔?”
夜晞笑道:“道长山野之人,性子散漫,不好多管闲事,还惹是生非,自讨没趣啊?我自是不忌讳!”
“你还真不忌讳,在我这谈起心来了。”
“呿!谁跟你谈心,别自作多情了。”夜晞努一努嘴,不以为然。
粹清听她这么一说,不动声色,微有窃喜,然则看她这么一副清醒谢绝的样子,不仅对那将军,对自己也一样,转念一想,便是心酥意暖,逸趣横生,妙不可言。
“好了!我只是想捉弄一下,这世上没有只有夜参谋欺负我,我不能还回去的道理罢!”
夜晞斜斜地睨他。
粹清也斜斜地睨她。
两人睨了好一会儿。
夜晞抿一抿嘴,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踌躇半响,但觉他说得是有那么点理,还是长吁一口气,实在是没好气了。
粹清见状,想到方才的举动着实有轻慢之处,虽不过是忽起心念,若她感到冒犯,也自当让她感到尊重。于是坐直了身,放下了嬉皮笑脸,恳切道:“冒犯了夜参谋是我不对,向你郑重请罪了。我以后自当循规蹈矩,知节守礼。夜参谋宽宏雅量,是我胡行乱闹,勿要跟小道一般计较了。”
“好一个不计较!那我们之前有什么恩怨这就一笔勾销了!”
“哈哈哈哈,果然还是那持筹握算的夜神官,一点口风都不漏得!说起来恩怨……”粹清又忽起心念。
夜晞微微侧头关注,警惕他又起什么坏心思。
“我忽然有个预感,不出一刻钟夜参谋将会后悔。”
“我后悔什么?”
“你就是会后悔。”
“呿!莫名其妙的。”
“要不打个赌!敢吗?”
“呵,激将法?有什么不敢的,我看你搞什么鬼?打什么睹?来吧!”
粹清诡异一笑,说道:“夜参谋,还记得我们在八相休囚阵里一个赌局?”粹清举起手,亮出食指,一圈金线缭绕,从而也唤起夜晞指上的金线。
夜晞忖了一下,得意地说道:“我记得。你输了。你还主动提起来了。”
“我哪里输了呀?”
“道长是输了装糊涂了。当时,道长不是这么约定的吗?‘我与你约此赌局,若我输了,则应你一事,何事皆可。反之,你应我一事,不可推脱。’道长不是结结实实被困了一次在法阵中吗?所以你还欠我一个承诺呢!”
粹清含笑摇摇头,道:“我可不是这么约定的,我是这样约定的:‘我与你约此赌局,若我输了则应你一事,何事皆可反之;你应我一事,不可推脱。'当然,你答应我的事,做到了,所以这个约定其实也可抹除了!”
夜晞心想,“好呀你!玩文字游戏!”旋即不忿道:“我可不认为是这样的约定!”
“那你认为是怎样的约定呢?”粹清笑道。
“那当然是:‘我与你约此赌局,若我输了,则应你一事,何事皆可;反之,你应我一事,不可!推脱。’”说罢,夜晞感到喉间一刹那冷针刺了的感觉,是熟悉的誓言偈的感觉,同时,无名指处,旋又捆了一圈金线,夜晞目瞪口呆。
粹清爽朗应道:“好嘞。”
夜晞看着粹清蓄谋已久算计成功的样子,不禁火冒三丈,气中带笑,笑中带怒,阴阳怪气地说道:“好一个竖子可教也,道长!”
粹清单了一下眼,顽劣笑道:“这不先生教得好吗?”
夜晞别过头去,深深吸下好大一股气,冷风灌顶,又叹了好大一口气,干脆说道:“你想要什么?直接点吧!”
粹清低下头来,笑叹她的聪慧,遂道:“我只是想要夜参谋答应,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情,你不能伤害殷契扈扬。……这些约定全都可以不作数。”
夜晞有点吃惊,原以为是别的事情,疑道:“我能吗?”
“你不能吗?”粹清诧然反问道。
“……”夜晞斟酌了一下,的确,各种意义上,“好的,我答应。”
话毕,粹清欣慰一笑,夜晞但觉指间的约定,全都散去,喉咙也有皮筋崩开的感觉,粹清可说话是话,一点都不计较。
夜晞细思一番,也颇为动容,忽而拿出一枚誓言谒,一簇火苗焚毁,粹清顷刻也被解了一道誓言偈,他也意料之外地吃惊。
夜晞恭敬道:“你本可以就此跟我交换解开我束缚你的言咒,可你却用之交换朋友的安危一诺。道长看起来粗枝大叶,散漫不羁,却真是个温柔之人,重情重义,值得敬重。”
粹清微微一笑,拱手向夜晞揖了一礼。
夜晞旋又说道:“不过,我们还有一个誓言偈,有了这么一次,要想再撬开我的口,可不是那么容易了。”
粹清又恢复到有些佻然的意态,大袖一拂,半倚在龙背上:“那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有吗?”夜晞反问道。
粹清道:“有呀。”
两人相顾大笑。
谈笑间,巨龙已分拂云雾,已可见苍云之下荒野中渺渺人影聚集,铺开阵式。夜晞往下探去,心中一阵激荡。
四方城方圆十里外一广阔空旷的荒野,百色仙门弟子列阵以候。幽蓝的天际皎皎朗月中骤然一条巨龙蜿蜒而下,气势恢宏,落地时倏忽化为烟雾,两人从天而降,议论纷纷中去,议论纷纷中来。
背手伫立的白杨般的青年,察觉到骚动,方转身而去,与其白发师尊一并相随,另一个穿戴披风严密包裹的少年也紧跟在清玄身边,低调行进。
在天柩宫列阵中的冰华跟雪媱也交头接耳,但见那一白一玄惊艳现身,男貌女才,仿若一对璧人,也都兴致勃勃。
“你看!”雪媱拉拔着冰华的衣袖雀跃道。“那个就是燎原军的‘凤临’夜晞么?”
冰华随之端量一番,轻声应道:“应当是罢。”
“大家都在传说,恭王现下如此狼狈,仓禀燎形势逆转,全都是她在背后一只黑手翻云覆雨,竟是这么一个年轻姐姐,还没长我几岁!”
“不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知道,若是真的,如此一役,若是赢了也是名动天下了。”冰华劝说道。
“她可是赫赫有名的‘高世之才’呀!这次能看到真人,也算是不枉来一趟!况且,那个恭王现在还能行吗?强弩之末!还牵扯上‘圣府’,使上这种伤天害理的妖法,没有这种害人害己的人,我们用得着在这里担惊受怕半夜吃沙吗?嗐——”
“权力使人疯狂,受苦的还是苍生。不过呀……”冰华的目光如同众家弟子一般,惊艳于谪仙之貌的粹清,俱都不约而同地目不转睛,“你看,我早就说那位粹清道友才是深藏不露!大可不必太担惊受怕。”
“是是是。师兄慧眼独具,用得着那么惊羡吗?我倒觉得像夜姐姐这样的凡人有如此成就才厉害呢。”
“哎?我们的小师妹,平常你可不自诩慧眼独具,最爱看美人美景,不吝美言的吗?这回碰上粹清道友,倒是有点奇怪了!如何,他招惹你了?”
“我有那么肤浅么?你小师妹我一向正直得很!我不否认他长得好看,如果是个女子,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嫉妒吧。可是再美,他也是个男的,更何况他那性子可不对我胃口。不过……,现在看来万事万物可真有生克之理呀!”
“你好像期待着有什么能克着他似的?生克之理是这么用的吗?”
雪媱眼睛滴溜溜一转,意味深长地瞟了远方两人一眼,又瞟回来,噗呲一笑:“是他老跟我犯冲,嘴巴叭叭的。你看呀!他跟这姐姐出双入对的,要是这个中有点什么事,自会有人治得了他,就像冰华师兄拿我没法子一样!我乐意看到粹清大师弟心惮口拙、吃瘪的一天!”
冰华脸一红,控诉道:“怎么说到我身上呢?我看粹清道友虽做事看起来没个章法,但心中自有清明。神人不露相,不会为俗情所羁绊,我看你是想太多了。”
“我看是冰华师兄太驽钝了!”
“你又知道了?”
“可不就我目光如炬么!”雪媱眼直直看着,斩钉截铁道。
冰华窃笑,不以为然,遂转移话题道:“哈哈。不过,粹清道友能用上这么一个能人,使我们寻查妖魔的踪迹事半功倍,到底也是目光如炬!希望这位‘高世之才’,不负盛名罢!”
…………
“……师兄,这一仗我们能撑过去吗?”
“你有空说别人的闲事,这倒想起害怕来了?”
雪媱做了个鬼脸。
冰华轻笑:“没有问题的,吉人天相!”
两人窃窃私语被玉霙宫的长老发现,远远一瞪眼,雪媱扁嘴,冰华忍俊不禁,喃喃吩咐“别说了、严肃点”,便就挺胸抬头作个恪守岗位的样子。
清玄与两人会合,立刻迎上前去,拱手便道:“一切已经安排就绪,可以随时开始!”
“待我们转移开阵,妖魔就会跟随我们的来源反向寻回涌出,所以,一定要全神贯注,严阵以待。”粹清道。
“谨遵真君成命。”清玄恭敬道。
“我会留下应龙一并跟你们护法。”
随后,粹清与夜晞、逸亭、琼玖四人目交心通,便立刻往阵中而去。
四人到达荒野列阵中心,众人凝神念咒护法,巨大的法网自四人处张开,隔绝内外。粹清结印起术,瞬间,四人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唯见原地忽起云雾,庞然的应龙自云雾中骤现,庄严地坐镇。
他们来到一处四面环壁的密室中,环布祭祀法器,四方六合位各布置着不同生灵的尸骨,甚至是捏合过的尸骨,有些像牛、有些像羊、有些像鹿,有些四不像,似人头嵌合兽骨,各自有小的祭坛,也堆满了瓶瓶罐罐,枯萎的花草干叶,可都挂满了蜘蛛丝,看起来颇为陈旧,日久积灰,土崩瓦裂,且人迹罕至。
“这是百祀台四十九层的地底下,我就是从这里上来的。”琼玖说道。
夜晞心想,这是用以祭祀神明,占卜问天的祀台,却就在底下侍奉妖魔。她来了这里不只一次,后知后觉,竟也有些后怕。
“感应如何?”粹清问到逸亭。
逸亭往那中心六角内庭一站,闭眼感应一番,“很强烈,是这里。”
四人心领神会,各自绕开做好准备。由逸亭以匕首割手,血往青石板一滴,刹那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敝旧落灰呈现冷青调子的密室,自内庭中心的血法阵铺开,咒纹尽显,变化成一间血淋淋的内室,环睹四周,围墙密密匝匝的似是经过惨厉挣扎留下的血手印,嘶吼的人面,有些血像状如恶鬼。
地下则翻开一个血黑的泉眼,似有恶魔的低语丝丝传出,“啊……萨……嘶……喇……”
夜晞一点也不犹豫,率先便跳下去了。随之,逸亭紧跟而上,琼玖在泉口踟蹰了一下,粹清搭着她的肩膀给她定心,一闭眼也都跳下去了,粹清随后。
他们来到一个偌大的阴暗地穴中,遍布着井然有序、密密麻麻的各色鹭鸶雕像,像是一支缄默的地下军团驻扎,又似是一片土坟,一望而去有数十万座,又及多数鹭鸶雕像前都有爬藤似的触角扎根土下,根上结一血囊,似是流萤虫蛹,一闪一烁正发育着血色胚胎。
爬藤从前方的围墙破裂的洞门伸延而出,牢牢地爪住整片广场,仿佛时时刻刻,无穷无尽地吸血。
夜晞冷笑:“白鹭以流萤为食,却如此造作颠倒常态。可真会开玩笑。”
“你好像知道这里是哪里?”逸亭问道。
“这是丰沮巫族的祖先陵墓。哼!生要你灭族,死也要你们死不安宁!”夜晞悻悻道。
“你来这里不是替燎原军卖命!我早就觉得奇怪了,若为燎原军尽忠,还不至于要亲身深入险地冒险。”琼玖怀疑地指出道。
夜晞肃然地回应:“私人恩怨。我跟你的父亲有血海深仇。”粹清看到她紧握着自己腰间的权刃。
“……。那正好,跟我一样。不要说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我没有这种杀儿鬻妻的人渣父亲!”琼玖怨愤道。
“大家还是冷静些吧!不要被自己的情绪掌控了,要稳定心神,要团结!”逸亭安抚道。
“我们继续前进罢。”夜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