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青砖灰瓦。檐角挂着的风铎像是美人的泪痣。风一拂,便叮当响着。
这离原先的村子数百里,一路下了南边。手中撺着一张不大的纸条,字迹苍劲有力,像是骨子里就带着的傲气。上面的三字日日琢磨,奈何却怎也想不起分毫。肩上的鸟也不知是看得懂还是怎的,也盯着看了好会儿,悠悠的从肩上飞下,叼着纸条往茶楼上飞去了。
“…”
今晚吃小鸟炖蘑菇或许不错。
想着他寻着踪迹上了阁楼,茶院儿里咿咿呀呀的戏腔交杂着鼎沸的人声,好是热闹。他缓缓向前,入眼的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骨节分明似玉竹,又似有破空之势,仿佛一切在这双手里都算不上什么。纸条在那手里也显得满是漫不经心。解华生有一瞬的愣神,他很熟悉,但…说不上来。那人抬头,弯着的眼与他对上,长睫遮的严实,把眸色藏进了阴影里,如果说刚才是一瞬的愣神,那此刻就是心脏的骤停。周围的喧嚣似与他并无关系,万事万物都静了,他是山川的一角,不圆的钩月。
他回过神,上了台阶,缓步至人前。
那人声音低低沉沉,温和缱绻,似拢了薄雾的月泽,要把人化开。
业不旧:“青鸟,神禽也。”
传思慕
解华生没有动作,只见业不旧抬了抬另一只手指,青鸟从他肩上飞下落在了右手食指上。他哑声失笑,声音闷在喉咙里,与四周的嘈杂形成了对比。虽像是细语,但解华生却听得清楚。这声音让他有些无来由的别扭,手不自在的揉捏着耳骨,有些发红。
那人见了手虚握成拳又笑了两声,很轻。
他伸出手把纸条递了过去,说道:“你的吗?”
解华生沉默,在想要不要承认。那人也只是静静的等着。半晌那人又开口,说:“别傻站着,过来坐。”
解华生没动,只是淡淡的说:“我的。”是给了刚才的回应。
业不旧笑着,见他没有过来的趋向,于是自己起身走了过去,说道:“你的。”
解华生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这人想要做什么?但他只觉着这人很熟悉,心也是猛地像针扎了一般,空落落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回比以往哪次都要强烈,他伸手将纸条拿过撺在了手心,捏的紧紧的,眉头又皱的更深,像极了八字。这些小动作都被业不旧看在眼里。
解华生不住开口,问到:“我们以前见过吗?”
叶不旧并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斟酌,片刻后反问:“你觉着我们见过吗?。”
说是反问但听起来更像是陈述,解华生答不上来,空着的左手拇指不由得摩挲着,明明是他先问的,这人真是好生奇怪。他见不会有答案,转身准备离开。在他走到楼梯口,只听背后那人开口了,说:“我想应该是见过。”
解华生转头对上那人的满脸的笑,只听那人又说:“就在刚才。”
解华生:“…”
逗人玩?无不无聊?解华生小声嘟囔着。
那人似乎是看了出来说:“怎么还骂人?”
解华生没搭话,又在心里面犯嘀咕。叶不旧看了出来,话也是缓缓说道:“没礼貌。”
话中掺着笑意,似乎还拖长了语调,但很快就消失的不见了,就像…宠溺。
解华生脑中浮现了一些画面,记忆中,那似乎是他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六来岁。他矮矮的,还不及眼前人的腿长,入眼的只有火色的长袍,像是腊雪中的红梅,衣摆顺着积在了一起,像瀑布般有着流动感。洁白的里衣也衬着,倒更显得生动了几许。他没有抬头,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氤氲的山雾慢慢化开。
“我的小崽子怎么这么没礼貌,都不叫人。”
说着他摸了摸解华生的小脑袋,轻轻的。
解华生闷闷的,没有开口,只是仰头用他那黑漆漆的眼珠瞪着,像是无声的对峙。小崽子个子矮头都快要仰成了一个直角,他人缓缓蹲下,修长的手伸了出去,朝小孩示意。解华生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把人逗笑了。
“嗯?还撺着呢?手是不是都捏红了?”
解华生瞳孔睁大了一瞬,但又很快收回,目光下移,落在了自己的手上。他的手小小的带着小孩该有的稚嫩。他把手朝后缩了缩,却被人给握住了。
“手张开,我看看。”
他还是撺的紧紧的,半点不让。前人中指和拇指并着,轻轻的弹了一下他的脑仁,把解华生弄的懵懵的。
“小小年纪就学会要强了?乖,松开,师父看看。”
解华生像是对峙失败了般,任由那人把自己的手柔柔的舒展开来。
“疼不疼?”
小崽子皮肤白像高山雪,手磨破了皮,流了许多血,刚才还紧紧撺着,血流的更甚沙石都混在了里面,显得倒是狰狞了几分。
他盯着自己的手,感觉粘糊粘糊的,不太舒服,眉头不觉的皱起。但还是开口说:“不疼。”
啧,小崽子学会骗人了,明明手都在抖,嘴上却说着不疼。
他笑了笑说:“我才出去两天,你就不听薛叔话了?”是质问又更像是陈述。
解华生低着头,不开腔。
只听那沉沉的嗓音,说道:“把头埋这么低?是怕我怪你?”
解华生抬了抬头,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般。只听那人的笑闷在了嗓子里,像烟笼寒水月笼沙。
“没怪你,但是疼了要记得说,别闷着。我难道是捡回来了一个小闷葫芦?”
解华生用眼睛瞪着他,小声嘟囔:“我才不是葫芦。”
来人手虚握成拳又笑了两声,他这小徒弟倒是有趣的紧。忍不住又逗道:“我这可不需要葫芦了,要不你当当小窝瓜,我好拿去卖了换点银钱,给你师兄师姐换点吃的?”
小窝瓜一听委屈爬上了满脸,但是又不说。眼见着小崽子眼睛都开始泛红了,连忙收住,摸了摸他的头,说:“走啦。”
小崽子没动,只是呆呆望着,一动不动。他笑看着,眼睛眯成了月牙。走过去把他抱起,拍了拍他的后背:“谁家小崽子要流珍珠啦?师父开玩笑的,怎么会卖你呢?你可是我捡回来的,我等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呢,嗯?好啦好啦,不会不要你的,乖,我们回家。”
解华生回神看着对方,眼里全是说不清道不明。那人也只是静静等着,也不着急,嘴角的弧度似乎也想起什么有趣似的。
业不旧开口问到:“这纸条上的是你什么重要的人吗?”
解华生没好气的说:“关你什么事?”
来人只是静静盯着自己,他不知怎的像卸了气般,又答:“不记得了。”
业不旧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询问。
“那你呢?姓甚名谁?”
解华生只觉着这人莫名其妙,他似乎和他不熟,怎么这么多问题?他不由得皱眉。但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不记得。”
业不旧听后愣了一愣,但很快就消失了,脸上又是缱绻的笑,又点了点头。
自此话罢。
解华生离开茶楼后,那只叛变的鸟颤颤巍巍的跟在后面,始终隔着解华生一米的距离。解华生停住,那鸟也跟着停了。
解华生:“…”
他还是第一次在鸟身上看见了这么“人模人样”的反应,“怂”。
他一只手抓住了它的翅膀,那只傻鸟就装死,青鸟羽泽鲜亮,尾羽长长,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长得漂亮的小鸡崽被无情的逮住,任人宰割。解华生拨弄了一下它的脑袋,冷冷的说:“别装。”语气就像是结了冰。
那鸟扑闪了两下,用翅膀把头包住。
这鸟怕不是通了人性,他也是气笑了,自己怎么和一只鸟较劲。他放开了那只傻鸟,那鸟便扑腾着翅膀在他周围转悠,最后落在了他的肩上,讨好似的往他身上蹭了蹭。
解华生:“…”
他弹了弹那鸟的脑袋,鸟激灵的叫了一声。
解华生:“今天没饭吃。”
那鸟听着一下子就耷拉起来了,跟没了魂一样,这下比刚才更像死了。解华生没管他,径直往前走着,他走到了一个寺庙门前停下,人挺多,远远就闻到了香火气。他朝远处望了望,似乎是想起什么,找了个大娘问道:“大娘,我想问…”
话还没说完,那大娘就嗓门一嚎:“嘿呦,小伙子,长得真俊啊,许配哪家姑娘了吗?大娘我有个女儿,还没婚配呢,我觉着你们可以先见面试试,看合不合眼缘。我和你说啊,我家姑娘漂亮的嘞…”
解华生:“…”
他就多事儿问这么一句,吵得他脑仁疼。他转身就要走,转过来却看见刚才茶楼那人虚握成拳在那偷笑。他皱了皱眉头,似是不悦。他盯着那人看,像是要看出个什么。
突然他觉着后背有人靠近,他猛地转身,往旁边撤了两步,只听见滔滔不绝:“小伙子,别着急走啊,大娘我还没说完呢?”
解华生:“…”
没完了…
业不旧像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解华生朝他望过去脸都青了几分。只他那人缓缓的说了句:“抱歉,没忍住。”
大娘也注意到了业不旧,看到人的那一刻,眼珠子咕噜一转。朝业不旧开口道:“唉,小伙子你们认识?”
业不旧点头,“嗯”了一声。与此同时解华生冷冷的说道:“不认识。”对方似乎并不惊讶他这个回答,但却把大娘给整懵了,这是认识还是不认识?那大娘也不纠结,忙往叶不旧那边靠,说:“唉,甭管认不认识,小伙子大娘给你说,我家姑娘长得是那个貌美啊,女工样样都会的…”
业不旧的目光始终落在解华生身上,只见解华生朝他挑了挑眉,脸上多了几分幸灾乐祸。业不旧倒也不恼,只是淡淡开口:“大娘,您家女儿这般好,怎愁找不到好人家?”
那大娘一听,愣了半晌,又开口道:“这不是想给你们这些小伙一个觅得良缘的机会吗?你看大娘是不是心善?”
解华生:“…”
信你个鬼,与其信你,不如信鱼会走路。
这大娘还要说,就听见庙里跑了个姑娘出来,声音浑厚:“娘!”
这大娘忙的转身,接住了那姑娘。连忙说:“嘿呦,你这孩子,跑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那姑娘叉着腰,训斥这大娘:“娘,你怎么又到处去给我说媒?你姑娘我到底是有多差?你就这么怕我嫁不出去?”
那大娘脸上出现了些许慌张,手忙脚乱的,但嗓门是一点没落下,似乎还带了些理直气壮:“唉,我这不是看你老大不小了,还不婚假,我这老太婆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了,我容易…”
那姑娘倒是没和她娘凭,走到他两个面前,赔了个不是。
姑娘:“二位公子见怪,家母心切唐突了二位,我在这给你们赔个不是。”
这姑娘长的比一般姑娘高些,言行举止倒是爽朗,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
解华生没搭话,只是静静看着业不旧。业不旧朝他笑了笑,又回头对那姑娘说:“不打紧。”
姑娘方才见两人的模样,都愣了愣,这两人都长的极为出挑,说是惊为天人也不为过。冷着脸那位剑眉星目,长相与性子倒是相配。这位和她搭话的倒是眉目间柔和了太多,看着好相处些。那姑娘接着说:“那我们就不叨扰了,二位公子告辞。”
见那姑娘要走,业不旧倒是把她拦了下来,他语气柔和但又带着疏离,说:“姑娘等等,在下有事相问。”
那大娘一听还乐乎上了,忙问道:“小伙子,你可是想通了?要和我家姑娘…”
那姑娘一听翻了个白眼,推了推大娘,说:“娘,你又来了。”
解华生觉得,要是这姑娘嫁不出去,多多少少搁这大娘都沾点原因。
他眼神又落在了叶不旧身上,想看这人接下来要整哪儿出。
姑娘:“公子你说。”
业不旧倒也不客气,朝解华生挑了挑眉,温声温气的问道:“你不是有问题要问?”
解华生:“…”
你又知道了
他估摸着这人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不是应该是一定跟着。他又盯着那人看了几眼,然后收回目光,朝那姑娘开了口,语气还是冷冷的,说:“我想问旁边那个庙,怎的没人供奉?”
那母女有些诧异,回道:“公子不知道?”
解华生:“…”
解华生一脸看白痴的表情,心说:我要是知道还问你?
但还是点了点头,不想多解释什么。
或许是他表情太过明显,那母女脸上的笑都有些挂不住。还是业不旧出来缓和了气氛,他说道:“勿怪,他脾气就是这样。”
解华生死死的盯着他,你是万事通?我好像和你不熟。
业不旧:“能劳烦您二位给我们说说吗?”
那母女沉默一会,摆了摆手,道:“害,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老一辈说这庙供的是一个仙家子弟,世人都说这宋家公子啊芝兰玉树,天道下凡,约莫年纪就有大成。说是要得到飞仙的,这坊间不就自发给立观拜上一拜吗?求什么的都有,姻缘,慧根,平安…”
他俩细细听着,似乎都有自己的见解,没插话。
大娘:“害,就是可惜了……”
大娘似是有意吊人胃口,叹了好长口气
“那宋家公子不知怎的一夜之间性情大变,众叛亲离修了邪道。名声就此败了,后来他竟屠了满门血亲呐,像是为了那啥,哦对对对飞升取命聚机缘。”
“最后好像也是宋家哪个旁支连着其他仙门带着子弟才把这宋家公子给压下,听说阵势是那个大啊,上上下下尽千余人,虽说没亲眼见过,不过听宋家公子身前的架势,怕是没跑了。传闻各家为了永绝后患散了他的三魂七魄,不得轮回转世。不过还有传闻说这宋家公子邪乎的紧,不甘心到手的仙位就这么没了,留了丝执念久久不散,就等翻盘之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唉,说法不尽相同,好的坏的都有…谁又知道呢?”
说道这,那大娘倒是感慨了起来:“人啊,终究是逃不过一个利字。可惜了,早先的仙缘就这么败没了,还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真是世事难料啊,那观终也是荒了,这么多年生,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啊。”
业不旧只是静静听着陈述,没有泛起波澜,一幅事不关己,像是落花便要点茶的闲散。
“有劳。”
那大娘摆了摆手,带着女儿一同走了,一路上打打闹闹的,倒是别致。
业不旧朝解华生扬了扬头,示意道:“走吗?”
解华生一脸问号,走?走哪儿?只是愣愣的看着他。
业不旧被他的表情逗笑了,轻声说道:“问都问了不是要进去看看?”
解华生:“…”
他垂落在一旁的手指不动声色的掐算着。这些小动作都被业不旧尽收眼底,巧声笑着,问:“算出来什么了?”
解华生诧异,怔忪了一下,一是因为叶不旧这句话,二是,他算不出这人。
算不出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机缘太大,难以窥探。二是…解华生狐疑的看着眼前的人,皱了皱眉头,最终也没说什么。
二是,人死道消,固然无缘。
业不旧:“嗯?”
解华生:“没算。”
这小崽子…
业不旧柔声笑道:“嗯,没算。”
解华生放下人没管,径直走了。
业不旧盯着他的背影,不知想起什么,心说:还是那样,真是一点没变。不过也挺好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怔怔出神,随后收起,缓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