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里蒙了厚厚一层灰,苔青点阶,蜘网挂壁。堂室正中挂着一幅长卷,画上的人白衣长衫,罩衣是剪纸样式,红的,像是什么图卷。那人戴着玉佛面具,气质出尘,像不染俗世的谪仙。
解华生瞳孔猛地一颤,头像炸裂开来,许多画面涌入脑海。
“这是什么?”解华生问着,十几岁的少年意气风发,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稚气。
那人用刻刀细细的描画着,行如流水,不了片刻,红绸布上就镂空出了图案,他手中的动作没停,只是淡淡回道:“随喜宴。”
“随喜宴?”
解华生重复念着,在一旁思考了半晌也没想个所以然。
见这小崽子安静了半晌,猜出了由头,抬头笑语,道:“万事万物不可能件件圆满,这世间总有些人是难落安生的,他们以魂留之,久了,便慢慢生出了结。助化,便是灵官之职。”
何化?人死,留煞;痴,贪,名,嗔,喜,怒,哀,人之常有。无脱三界,道法之中。人之所惧,乃欲而非魂也;误之,以散以镇,己用。
人死不会化成恶鬼,他们的欲念会化成煞气,聚集缠绕,上身为凶。常言道,鬼迷心窍,遇魂则压。其则不然,人们所要消除的不过是那份欲,帮其解挂助人福己,而出灵官一脉。
解华生不由的伸出了自己的手,看着周身丝丝缕缕缠绕的黑气,不由的皱眉头。
头顶传来一片温热,他猛地抬头对上的是那人柔情的眉目,他的笑像春水如练,抚平了少年眉间的山丘,他收回了与那人相对的视线,不自觉的揉捏起耳垂。
只听身前人笑了笑,声音温沉,说:“谁家的花苗苗啊?都蔫儿了,像霜打了茄子似的。”
解华生低头小声反驳了句:“我才不是茄子。”
身前人虚握成拳,笑着:“嗯,不是。”
他婉儿:“其实还有种说法。”
只听他缓缓道:“人死后总有未了的心愿,因为久久不能落下,便难舍去。这随喜宴就是阖家欢乐之意,就像是他们在人间的一个安身所,让他们不再不安故里。这别与传统的法子,世人难以接受,也是情理。”
那人说着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解华生抬头看着他,静静的等着,像是一个等待老师解惑的孩童。只见那人牵起了他先前注视的手,语气缱绻,道:“但这不是苦难,是万家灯火,生生不息。”
少年的睫毛微颤,心像是被什么触动了般,猛地收缩。他目光又落回了手心上,看着那双苍白有力的手紧紧的握住自己,体温顺着手指传递扩散至了满身。他像是离线的风筝,被紧紧抓住。那些说了的没说的,一切都在悄然无息中降临了。
解华生回过神,手指在掌心细细摩挲着。他从暗袋中拿出短香,点上,缕缕香烟飘散开来。
桂花香?
“线香啊…”业不旧缓缓开口,尾音绵长,似是想到什么。
解华生拜了拜把香插在了那久积的香土上,有点硬,但勉强插稳了。
他头也不回的“嗯”了一声,直直的盯着画卷,像是要透过画卷看见什么。
业不旧:“怎么点这个?”
解华生心说,要你管?当然出口的回答也没好脸色,但还是委婉了点,“我喜欢。”
业不旧像是懂了般轻点了点头。
“你呢,要一直跟着?”
业不旧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回答道:“这里人少,清净。”
“…”
人少?清净?行。
“你不怕晦气?”
业不旧像是猜到了他会这么问般反问道:“你不也是?”
“…”
把自己给埋进去了。
业不旧见那人被噎着,没忍住笑出了声,声音闷在喉咙里,沉沉的。
“抱歉,没忍住。”
他抬眼就见解华生用他那黑黝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在他人看来估计已经吓腿软了,但在业不旧看来像一只炸了毛的猫崽。
“…”
解华生都开始自我怀疑了,他就这么好笑?这个人很奇怪,不仅是他的言行举止,还有自己对他的感觉,熟悉,太熟悉了,但,却道不明…
“不问问我叫什么?”那人问道
“哦。”懒得问
业不旧也没脑自己说道:“我叫业不旧,业障的业,不念旧情的不旧。”
解华生眯起了眸子,仔细的打量了起来,真是个怪人,哪有这样说自己名字的。
“你先前说不记得名字,那生辰呢?”宋景堂问着。
解华生没好气的嘟囔,“问题怎么这么多。”
“小崽子,多少岁啦?”解华生脑里没来由的冒出这么一句话。接着许多声音又环绕在耳边。
“怎么不说话?”
“好啦,小崽子愿意跟我回家吗?”
“小崽子,你以后就在这住下吧。”
“小徒弟,叫师父。”
“你就叫华生吧,灼灼其华,生生不息。”
“解华生…”解华生瞳孔涣散,他想起来了,他的名字,这是那人给他取的名,是他给他的名,他的名字,是他的,是自己的,是家…
“什么?”业不旧没听清又轻声问了问。
解华生回神,说:“我叫解华生。”
业不旧倒是有一瞬的诧异,紧接着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他淡淡开口道:“想起来了?”
解华生没回应,只是静静的发着呆。今天很奇怪,他已经不知有多少时日没有这种感觉了。他想起来了很多,他想起来了那人是谁,想起来了自己的姓名。可是为什么?他刚想开口又止住了,他觉着别扭,他不喜欢靠别人,能自己解决的,他都尽量自己做,难点没事,他够一够就可以。
业不旧也只是默默看着,心说:都不记得了却还是一点没变,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
“嘿呀!淋死我了,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份无声,两人齐齐的朝门望去,就见一个身着黑衣的少年在那抖雨。那少年低着头嘴里还在继续念叨,说:“这卦算的,不是大吉吗?蒜泥白鸡还差不多。”他说完抬头,动作一僵,大叫道:“妈呀!要见太奶了。”说着他也顾不上脏不脏立马抱住了一旁的门柱,从兜里摸出一张黄表纸就开始念着,啪的一下朝业不旧解华生甩去。那黄表纸飞出去不到两米就栽了下来,他更慌了,嘴里念叨着:“不是吧,难道受潮了?老天,你这是要我死啊!”他不信邪,又连着掐了几张,还是一样的效果。
整个庙堂内徘徊着他一个人的声音,他像是认命了般,停了手,视死如归的松开了柱子,闭上眼,对业不旧和解华生说道:“来吧,算我学艺不精,小爷我今天就栽在你们手里了。”
说完,堂内安静半晌。他见半天没动静,小心翼翼的睁眼偷瞄,见解华生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注视着他。业不旧倒是没什么情绪,笑总是挂在脸上的,温润如玉。
江无尽睁开了眼,探头探脑的,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你你…们是人吗?”
业不旧温声回应,学着他的结巴:“你你你你…猜猜我们是不是人呀…”
江无尽头皮发麻,寒毛竖起。无声的呐喊:老天爷放过我吧,我想妈妈!妈妈我怕!
业不旧倒是逗着小孩好玩,解华生开口道:“胆子这么小怎么敢除灾的?”
这句话仿佛是给了江无尽一颗定心丸,他连忙凑了过去,到了跟脚又默默缩了回去,这眼神也太凶了吧。当然解华生也是准备着要是他敢凑上来就直接给丢出去的打算。
江无尽讪讪说着,“是人呀,那我放心了。”
解华生:“…”
人鬼都分不清,没救了。
江无尽缓了缓,直起腰来:“你们也忒吓人了,在这荒庙里看见人这可不首先联想到鬼吗?”
于是两位“鬼”都看着这个“羔羊”,六目对视,最终以“羔羊”对峙失败告终:“你们怎么在这啊?”
解华生没好气的回了句:“要你管。”
业不旧在一旁笑着,解华生转过头去,说:“又没忍住?”
业不旧:“嗯。”
解华生:“…”
江无尽看业不旧好说话些,便朝他那挪了挪。
江无尽:“他一直这样吗?”说着他便朝解华生撇了撇。
业不旧乐得倒是满眼山花,他朝解华生弯了弯唇,像是询问他的意见。
“他呀…”
解华生没开口,只是静待着看他要说什么。
“挺乖的。”
一句话把两人都给整不会了,解华生皱了皱眉头,江无尽也觉着自他大抵是病了,耳朵不中用了。他不太相信的的又问了一遍:“他啥?”
“是个乖孩子。”业不旧的眼神始终落在解华生身上。
解华生:“…”
谁是你孩子?不仅不熟而且也才只见了两面。
只有本人没觉着哪里有问题,在那看着。江无尽心想,别人家的事儿,还是少打听吧。
江无尽:“你们是一家的吗?”
“不是。”解华生像是怕了般,这次倒是抢答了。
业不旧朝他挑了挑眉,是吗?解华生倒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对江无尽问道:“你哪儿学的凤毛麟角?”
江无尽有点懵,这话题转的也太快了吧。
江无尽:“啊?你说这阴术啊?我们那有个吴家,是个仙家大派,招收弟子时我也去了,这不运气好,成了个弟子,不过这已经不是原先的阴术了,这阴术经过改良,不止…”
解华生“呵”了一声,满脸的讥讽。业不旧没什么表情,倒是江无尽从头懵到尾,一个个给他打哑迷呢?
好一个仙门,好一个改良,不过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鸠占鹊巢,坏人名声。名门正派?不过是群佝偻鼠辈,到头来好人让他们给当了,让他人背了骂名。
江无尽朝业不旧投去目光,说:“他这是怎么了?”
业不旧落在解华生身上的目光晦暗不明,让人猜不透。他缓缓开口:“没事儿,你接着说。”
“哦…”
江无尽点了点头,又接着说了下去:“这阴术啊经祖辈们的改良现在有趋吉避凶的作用,可不像之前用来困魂己用了。”
听着解华生的表情就似步入寒冬,气压骤降,煞了旁人。忽然他头顶一沉,大脑瞬间的空白。只见业不旧轻轻的顺着他的毛,像是安抚。紧接着他耳边飘来句,“好好听。”
轻轻的,不仔细就似抓不着的流水般。解华生心中的愤懑瞬间就散了,像山雾散开,拨见的朗月。他也不知为何没有躲开,或许是来不及,又或许是旧影照人…
“拿开。”
解华生回过神,说着便把业不旧的手给推开。
江无尽咽了咽口水没有停下。
江无尽:“现在的可不属于邪术了,是用来扶世救人的。”
解华生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业不旧在那隐隐憋笑,轻咳了几声。声音闷在嗓子里,沉沉的。
阴术本就是为的济世,哪儿称得上邪术,以吾之名,毁其基业,何其可悲,又何其不幸,天道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