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蜮素来令人闻风丧胆,而鬼蜮自身的威力强弱,和开启它的人息息相关。此刻亲眼见到鬼王本尊开的鬼蜮,扶疏才意识到小鬼王的本事有多不到家。
与上次相比,眼前的黑浆明显更为霸道骇人,它在高峰密林中飞速融开一片鬼魅泥沼,悄无声息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杂草和土石触之即溶,参天巨木也越缩越短,眨眼就仅剩顶端几片破叶。从高空俯瞰,巫咸山像被敲掉了一小块后脑勺,流出黑黢黢的脑浆。
这是名副其实的阎王帖。
沉冥出声提醒后,众人本能飞快开始后退。但后退的脚步逐渐显出迟疑,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
伶伦从棣华身后探出脑袋,害怕中夹杂着好奇,问:“鬼蜮真像传闻中那么厉害吗?”
“不确定。”棣华伸长脖子,甚至想凑近些,“机会难得,再看看。”
宸衷则问扶疏:“山主,你说天君会在这下面吗?”
“八成是的。”扶疏抱臂思索,“鬼蜮能削弱仙力,或许鬼王是想借主场优势来压制天君。”
宸衷忧心道:“那得下去找找,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沉冥:“……”
行吧,都是勇士。
鬼蜮匍匐在众人脚边,见无人惧怕自己,不免觉得扫兴。黑浆涌动的幅度更大了,像是张开怀抱在欢迎他们。
扶疏默默寻思,怀图被逼得开了鬼蜮,可想而知,得了兵器的诸余有多难对付。不知这么一来,战局会不会扭转。
他希望战局扭转吗?
扶疏答不上来。但光是想象自己在上面干站着,看获胜的一方血淋淋从鬼蜮里爬出来,另一方的尸骨被永埋地下,他就觉得难以接受。
等待未知的滋味太难熬了。
忽然,从山体内部传来一阵猛颤,震得密林狂抖,沙沙声刺刮着耳膜。伶伦一把拽住棣华,惊声问:“怎么回事?”
棣华下意识回护着师父,蹙眉道:“估计下面两人在硬碰硬了。”
话落,山风骤起!
面前的黑浆瞬间炸开,宛如狂涌的滔天巨浪,翻滚着袭来。被殃及的池鱼来不及反应,数息中就被尽数侵吞。
扶疏视线一黑,整个身体已经陷入鬼蜮中,飞快下坠。他在混乱中循着本能去摸,拉住沉冥冰冷的手,又被对方紧紧反握,才稍微安心。
……
不知过了多久,沉冥揽着扶疏徐徐落地。
两人在黑暗中静立,都没说话,呼吸声也极轻。等了半天,却没见另外三人的踪影,四下静得像一片荒坟。
沉冥低声道:“走散了。”
话音有空洞回响。
扶疏逐渐适应了黑暗,眨眨眼,发现周围和自己记忆中的场景并不同。
这里不知是鬼蜮的哪一处,没有成群的恶鬼和滔天臭气,没有弯弯肠子似的道路,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各种刑场。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边界的荒芜,目光在荒芜中无所依附,甚至探不出距离远近。
给人的直观感受是,无聊。
“不知道怀图耍的什么鬼把戏,”扶疏嘀咕,“得尽快和其他人汇合,我总觉得这里怪怪的……”
他突然停下,惊诧地看着沉冥。
透过二人相触的掌心,他能感受到沉冥体内汹涌的仙力正快速消耗着,似乎都被周边的荒芜吞噬了去。照这种速度,不消多时,神君就会变成一个普通凡人了。
怎么会这样?
扶疏又感应了一下自己,一切正常。大概因为身处巫咸山内的缘故,更多草木灵气还在不断向他涌来,愈来愈旺。
“恐怕这才是鬼蜮真正的威力。”沉冥抽回手,目色依旧沉着,“仙力被压制只是暂时的,出去后就会恢复。”
言下之意,无需担心。
“那你跟紧我,千万别走丢了。”扶疏立刻又抓住他,“万一有什么变故,就躲在我身后。我保护你。”
对视片刻,沉冥捏了捏他指节,轻笑着答:“好。”
二人的脚步踩在潮湿泥土中,发出松软而陈旧的碾压声。
扶疏在前方开路,握着沉冥的手一刻也不松,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背后没有异动。土腥气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他都快闻麻了。
这样不知不觉走了一个时辰,他们却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近处仍是荒芜,远处依旧黑暗。
扶疏能肯定自己在往前走,因为脚下泥土的位置正缓慢移动,每个细微颗粒的排列都与先前不同。但这恰恰更让他觉得诡异,因为按照路程来算,他们早该走出巫咸山了。
无穷无尽的死寂虽不致命,却比碰见任何对手都要折磨。摸不着头脑的无力感加上对其他人的担忧,扶疏逐渐急躁起来,步子越迈越匆忙,额上也沁出细汗。
“小疏,停一下。”沉冥发现他情绪不对,顿步将人拉回来,“你怎么了?”
扶疏呼吸略粗重:“什么怎么了?”
他听到自己话音带着怒意,愣了一瞬。
“你在生气。”沉冥抚平他的眉心,“此处阴邪,不要被干扰心神。”
“……抱歉。”扶疏甩了甩脑袋,让自己镇静下来,“我就是觉得这破地方有毒,照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愤愤朝虚空挥了一拳。不出所料,拳风被黑暗吞噬,毫无回应。
沉冥望着拳风消失的方向,须臾,道:“或许这里并不是某处空间。”
“不是空间,难道是时间?”扶疏随口接话。
沉冥却并未否认,而是蹲身捻起一撮泥土,观察片刻,掸净问:“你觉得这里像什么?”
“像……”扶疏叉腰环顾,有些泄气,“什么都没有,像是座坟吧。”
话刚出口,他突然明白沉冥的意思了。
“哥哥,你是说……这是怀图死后的记忆?”
“不错。”沉冥似有所悟,“鬼蜮竟是鬼王封存记忆之处,这我原先倒从未想过。”
扶疏不解:“可他给我们看他的记忆做什么?”
“应该并非有意。”沉冥推测,“时间过了太久,记忆早已与鬼蜮融合,零散遍布在各处。是我们误打误撞闯进来的。”
“那太好了。”扶疏无奈摊手,“这岂不是意味着,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等这一片记忆结束。”
“静观其变吧。”沉冥当真盘膝坐下,“鬼蜮是他的地盘,我们分不清孰真孰假,还是不要妄动为好。”
扶疏点点头,开始绕着沉冥打转转。
沉冥看了身边转悠的人许久,失笑:“你做什么?”
“守着你啊,”扶疏理所当然道,“万一有危险呢。”
“山主大人,放宽心。”沉冥慢条斯理答,“我就算暂时失了仙力,也不至于弱到手无缚鸡之力。”
“哦。”
扶疏乖乖在他旁边蹲下,托腮发了会儿呆。半晌,他低声喃喃:“哥哥,你说怀图在地下被埋这么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识的?他动也动不了,却一直清醒着……不害怕吗?”
“任谁都会怕吧。”
“我刚才走那么一小会就受不了了,”扶疏伸手拨弄着砂土,“要是在下面躺个千百年,怕是得疯。”
“所以凡人常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沉冥的目光跟着他指尖游走,“鬼王死得不甘,之后又经历了我们无法想象的痛苦。他的执念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哥哥,你是玉京神君诶。”扶疏突然反应过来,“是不是不该替鬼王说话?”
沉冥想了想,点头:“确实不妥。”
他们默契的没再聊这个话题。
又过了不知多久,山主大人看泥土看倦了,百无聊赖抬眼,忽见黑暗边缘出现了什么东西。
他一骨碌爬起来,语气几乎是欣喜的:“哥哥,终于有变化了!”
沉冥正闭目养神,闻声睁开眼。
二人缓步靠近,发现那东西方方正正,有底有盖,居然是口棺材。旁边还有一大一小两口棺材,也躺得方方正正,都被人精心清理过,边缘没有泥痕,木头也没有腐烂。
扶疏的心砰砰跳起来。
沉冥静等了一会儿,轻声问:“要打开吗?”
“我们在巫咸山里。”扶疏答非所问,“这是记忆中的棺椁,还是……?”
“不知。”
若记忆还未结束,这便是怀图从坟里爬出来后看到的场景。若记忆已经结束,这便是此时此刻,巫咸山内真真切切埋葬的人。
扶疏将手覆在面前的棺木上,既想打开,又怕打开。他知道里面是谁,不论此刻是现实还是回忆,里面躺着的人都不会变。这让他感到畏怯。
“小疏,”沉冥靠近了些,胸膛贴着他后背,“等你准备好再打开。我们不急。”
身后传来的触感让扶疏定了神。沉冥只是静静站在他身后,并未做什么,却似给了他无尽底气去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棺盖被小心翼翼挪开,露出躺在当中的人。
白衣沾血,手边是折断的嘲风,未生锈迹。
再往上,是和扶疏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扶疏扒着棺沿,呆呆看了许久,眼眶泛起一圈红。
他在诸余的记忆中见过这张脸,此刻再见并不陌生,心中的感觉却难以言喻。扶峦的唇角还挂着浅笑,面容安详,没有任何衰老或腐朽的痕迹。
连时光都不忍心伤他。
“是真的,”扶疏有些哽咽,“哥哥,这具是真的。怀图不知道嘲风断了,所以断剑不可能出现在他记忆里……这真的是我爹。”
沉冥静静握住他的肩,没答话,像是怕惊扰到逝者。
然而扶疏没什么机会感怀,因为不远处忽然传来刀剑重击的声音,越来越近。脚下的土地随着重击声隐隐发颤,逝者被惊扰了个彻底,衣带和长发都在抖动,扶疏差点以为他爹要坐起来。
“是怀图?”扶疏抬头,“他们打过来了?!”
沉冥侧耳听了听,道:“不止他们。”
扶疏也听到了,这惊天动地的打斗声中还夹杂着哭声,同样惊天动地,几乎要把森戎和葵藿的撞击声比下去。
天君和鬼王是何等人物,自然不会边打边哭。能发出这种声音的,上天入地就只有伶伦。
扶疏最后恋恋不舍看了他爹一眼,咬着牙提剑冲了过去。沉冥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