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穿过黑暗,面前忽现一座陡崖,崖下是黄泉万丈,水花奔涌飞溅。
扶疏急忙刹步,诧异道:“阴府?”
“能将阴府和鬼蜮拼接在一起,绝非易事。”沉冥在他身侧站定,“看来鬼王对空间秘术的钻研很深。”
黄泉对面的鬼王座下,三个仙官被绑成了粽子,中间那个哭得最大声:“怎么办,这下真得死在这里了……呜呜呜……小扶扶,神君大人,你们在哪里啊!”
宸衷大概被吵得头疼,蛄蛹着挪远了些。棣华忧心忡忡安抚着伶伦,生怕师父哭断气。
在鬼王座下打败天君,扶疏好像能理解怀图这种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可怀图人呢?
上方一阵阴风袭来,扶疏下意识抬头,差点被激战中的两人削断发簪。诸余垂眸瞥见他,吼了声:“让开!”
“哟,小孩来了。”怀图嗓音含笑,手中招式却不停,“闪远些,免得连你一起砍了。”
扶疏半点也不想在此处多呆,就势环住沉冥的腰,带着人飞掠到对岸。伶伦泪眼朦胧抬起脸,看清来人后,顿时破涕为笑:“你们终于找来了!”
“还好还好。”棣华松了好大一口气,“你们再不来,师父要哭背过气去了。”
“路上被困住,耽误了些时间。”扶疏挨个儿给他们松绑,“怎么弄成这样?”
“别提了,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倒霉过。”棣华拧动着酸软的手腕,“我们刚下来就失了仙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摸瞎找出路。没走多远,又撞上天君和鬼王开大,被余波给震晕了。醒来时就被绑了。”
伶伦疯狂点头:“可惨了。”
宸衷对扶疏和沉冥道了谢,顺手把绑自己的麻绳理顺叠好,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对岸:“这地方会吞噬仙力,对仙官很不友好。不知天君是否能撑得住。”
说话间,黄泉另一侧的酣战已至白热化。
怀图愈战愈勇,每一刀挥砍都载着更强劲的杀气,力道直贯地心,砸得黄泉水花乱炸。诸余显然是受了鬼蜮影响,额角绷出青筋,游走间略显局促,不断将怀图生猛的攻击硬抗回去。
“鬼王这孙子太歹毒了!”伶伦愤愤不平,“绑着我们做人质,害天君都没办法转移战场。这样拖下去,天君的仙力迟早被耗光。”
“这可怪不了我,”怀图的声音遥遥传来,“你们天君当年为了赢可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我如今只是东施效颦罢了,差得远呢。”
伶伦没想到隔这么远说坏话还能被听见,赶紧缩到棣华身后。棣华是真勇士,扬声呛回去:“挑拨离间的阴府小人!”
怀图嗤笑:“主帅,你真是在哪都能养出一批忠诚小狗。”
诸余无心分神,专注在剑上,并未理会他的挑衅。
怀图见诸余这边聊不起来,又去跟扶疏找话题:“小孩,你刚才好像见到故人了?”
诸余剑风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
此处是鬼蜮,怀图自然可以感应到各处发生的事。扶疏不想跟他多废话,一来是心头翻涌的情绪还未完全压下去,二来是本能告诉他,他爹并不愿意在这种场合被人提起。
“不说话?”怀图更来劲了,“我知道你们会相见,特意提前把嘲风插回伤口上,还原了他离开时的模样,好让你也感同身受。你没收到我的心意?”
扶疏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屁——”
然而他话没说完,诸余的怒吼盖过了所有声音:“你动了扶峦?!”
葵藿暴起,持剑人的杀意瞬间攀到顶峰,密如骤雨的攻击让怀图不得不闪身躲避。然而诸余越是失控,怀图就越是高兴,目光落在敌人握剑的手上,指节的颤抖让鬼王很满意。
伶伦被天君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一跳,茫然问:“谁?至于这么生气?”
扶疏:“我爹。”
伶伦和棣华:“……啊?”
诸余气急攻心,先前承下的内伤竟逼出一口黑血来,尽数喷在葵藿剑身。宸衷失声惊呼:“天君!”
怀图就在等这样一个时机。
诸余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中计,却已来不及了。他只失防了一瞬,森戎就迅疾逼来,冲着他心口狠狠砍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宸衷立刻要冲出去,惊慌中忘了自己仙力尽失,一步踏空,直直坠下黄泉。千钧一发之际,扶疏纵身将他扯起,一把抛向身后。待宸衷踉踉跄跄被沉冥接住,再定睛,扶疏人已经不见了。
森戎没能砍下去,因为仙辞及时拦住了它。
扶疏挡在诸余身前,双手持剑,与怀图僵持在半空。
“……”
气氛一时诡异。
“你不是说不插手吗,”怀图压着心头的愤怒质问,“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扶疏确实没打算插手,全赖身体比脑子先动。他不知如何解释,反应过来后甚至开始后悔。
他没回身去看诸余,也不知道诸余什么表情,但从后方良久的沉寂中能感觉出,诸余的惊讶不比他少。
隔着条黄泉,伶伦瞠目结舌半天,呆哄哄问:“神君大人,连你都中招了,小扶扶为什么还有仙力?”
“他是山神。”沉冥放下宸衷,目不转睛盯着对岸。
“差点忘了,这不正是在巫咸山里吗?”棣华一拍脑袋,“那太好了,扶疏加上天君,对付鬼王简直绰绰有余!咱们赢定了。”
宸衷也欣慰道:“只要有崇吾山主在,就总是有希望的。”
“话虽如此,可他们为什么还不动手?”伶伦踮着脚张望,“这种时候居然在聊天吗?”
没人聊天。
对岸三人不约而同保持着沉默,奈何桥的残垣就在身侧,激荡的黄泉水冲得它摇摇欲坠,碎片接连落入水中。
半晌,诸余忍不住开口唤了声:“疏儿?”
扶疏立刻道:“我没原谅你。”
“……”
诸余又闭嘴了。
“没原谅,却要救你的杀父仇人?”怀图缓缓撤了刀,“这是个什么逻辑。”
“玉京不能没有天君。”扶疏也收回仙辞。顿了顿,他又低声补了句:“我只是觉得,如果我爹还在,应该也会护你。”
后半句是对诸余说的。
此话一出口,扶疏忽然心思清明了。
他本以为见了父亲的尸身,自己对诸余的恨意会只增不减。但扶峦含笑的面孔总在脑中萦绕,这浅笑让他觉得心安,似乎将仇恨也融淡了些。
父亲的遗容在对他说,遵从本心。
本心是什么?
扶疏仔细想了想,他所求很简单。希望活着的人不要再受到伤害罢了。
身后咣当一声,是葵藿落了地。
诸余仰头叹息,缓缓跪了下来,闭上眼。
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主帅终究是不在了。眼前的孩子轻飘飘一句话,竟让他在战场上丢了剑,这种事诸余一辈子没干过。
身后的人失神喃喃:“我想去见扶峦了。”
扶疏猛地回身,诸余没有抬头。
怀图淬了口唾沫,恶狠狠道:“你还有脸提扶峦的名字!”
“他会原谅我的。”诸余的笑声沙哑。
独自扛过这么多年,四肢在这一瞬被抽干了力气,他干脆仰身躺在地上,自言自语:“他会原谅我吧?我总得亲自问问才知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解脱?”怀图疾步走来,抓起葵藿砸在诸余身上,“站起来!你不是天下人的英雄吗?你不是从不后悔、从不犯错吗?那就问心无愧地跟我打啊!”
“不打了。”诸余没动,任剑从胸口滑落在地上,“我从来不是什么英雄,我……对不起你们。我犯了错,也很后悔。一直都是。”
声音很低,被黄泉的涛声带走,拍碎在崖壁上。
怀图迟疑半天,问:“你说什么?”
诸余道:“你听见了。”
怀图揉了把耳朵,又不确定地拉过扶疏,问:“小孩,你听见了吗?他刚才说什么?”
扶疏咬唇不答,心里的难过翻江倒海。他一直想听见诸余认错,但此刻真的听见了,却并没有好受一点。
怀图安静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把对岸的人吓一跳。棣华将手搭在眉前,眯眼瞧了半天,疑惑:“现在什么情况?怎么看着像是山主和鬼王联手,把天君给打趴下了?”
“什么?!”伶伦慌张起来,“难道小扶扶叛变了?不可能吧,他没理由啊!”
沉冥道:“他不会。”
他说得如此肯定,像在说狮子比蚂蚁大那样理所当然,给其余人喂了一颗定心丸。
对岸怀图狂放地笑完,一把扔了刀,冲过去揪住诸余衣领,硬生生把人提起来:“我等了几千年,你现在才肯说对不起?之前干什么去了?!”
诸余像堆破铜烂铁被他晃来晃去,始终没有挣脱,任凭他发泄着怒火。
“无话可说??”怀图面目狰狞,“算起来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这么恨你,我也许就和扶峦一样含笑九泉了,没机会挣扎到现在,亲耳听到你道歉。真讽刺,是不是?”
诸余的瞳孔聚了点神,诧异抬眼:“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扶峦是自愿的!”怀图失心疯一般嚷嚷,“你以为我没有试图唤醒过他?可他居然一点都不恨你,他没有丝毫执念,我根本抓不住他!那我只好一个人上了,我不光要替他报仇,替我自己报仇,还要替因你枉死的所有人报仇!你该受这些!!”
吼声在空旷的水面上回荡,震得扶疏耳膜发痛,开口道:“你冷静一点……”
“你看我像是能冷静下来的样子吗?!”怀图蓦地转头瞪着他,双目猩红,“还有你,别一天天的在我眼前晃!!知道我每次看见你,心里都是什么感觉吗?怀安要是活了下来,也该和你一般大了!”
“孩子是无辜的。”诸余握紧怀图揪在自己领口的手腕,“一切是我的错,别迁怒疏儿。”
“当然是你的错!”怀图将人攥得死,鼻息喷在天君脸上,“你这个懦夫!废物!!但凡你当时早去一步,我儿子也许就不会死,我也不至于恨你到如此地步!千年来,我寻遍了世间秘术来催养他,好不容易才让他长大了些。但他永远只能是鬼了!”
诸余瞬间就懂了:“阴府那孩子……是怀安?”
“对!他是小鬼王,是我儿子!”怀图气急败坏,“事到如今,你还问这些做什么?虚伪,虚伪至极!你关心过我们的死活吗?!”
扶疏又拉他:“别说了。”
“你别拦我,”怀图错身避开扶疏的手,“我还没骂够呢!”
扶疏的目光停在他身后,表情复杂。怀图觉得奇怪,正打算回头,听到不远处的黑暗边缘低低传来一声疑问:“……谁是你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