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身体还未好,不宜劳心伤神。”薛紫衣上前为萧元姬批上一件外袍,生怕深秋的寒凉气息将她浸润。
殿下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再沾了凉风,染了咳棘,可就真是棘手的大麻烦。
“陪本宫去见见我的皇后嫂嫂吧,”萧元姬收紧外袍,轻飘飘瞅了一眼紫衣,似随口道:“本宫要去好好谢谢她,谢谢她给本宫送了你这么一个贴心的女史。”
薛紫衣知道殿下是有些恼怒皇后对她的监视,但作为一介身份低微的女官,她也只能一言不发地跟随在萧元姬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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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姬走进长乐宫时,正听到皇后在与右相谢怀信探讨太史令预测的晋阳郡秋涝。
她抬眼向殿内望去,目光触及殿中面貌昳丽气质沉稳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恍了神。
眼前人在大内幽暗交错的光影中竟格外夺目。
原来这就是传闻中权势滔天的右相大人啊——他的五官深邃而温润,眼神透着沧桑的冷静,在不动声色中展现出一种深藏不露的力量。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不管以前见过什么人,不管以后还会见到哪些人,萧元姬只觉得这道挺拔如玉的身影将永远镌刻在她的脑海里。
耳边是他不急不缓、不卑不亢的声音,男声似泠泠如玉:“晋阳郡位于大胤北方核心区域,其地形易守难攻,是大胤抗击北燕,防守边疆的重要军事重地。”
“如若真如太史令所预测的发生秋涝,北燕怕是会借机入侵。入了晋阳郡,便是一马平川,再无关隘可阻拦北燕的铁骑,甚至可能直逼帝都。”
皇后放下手中奏疏,显然也是担忧至极:“这不仅事关边防,晋阳郡每年上缴的食粮几乎占了大胤粮仓的三成,如果发生洪涝,又恰逢秋收,岂不是要闹饥荒?再则,大灾之后必有大疫……难道这萧家天下,竟真要在本宫手中断送了不成?”
萧元姬看着屋内焦灼而又凝滞的气氛,没有让婢女通报,自己走了进去:“臣妹拜见皇后娘娘,愿殿下千岁。”
皇后这才注意到萧元姬已经进殿,先是免了萧元姬的行礼,然后才装模做样的训斥了婢女没有及时通报。
说来也奇怪,萧元姬可以感受到,这位不知是称为三皇嫂还是四皇嫂的美艳女人,似乎对她格外的——喜爱。
说喜爱或许还有些片面,应该说这个美丽而又高贵的女人很是疼惜怜爱自己。
不管这份疼爱是来源于自己与三皇兄一母同胞的血缘,还是来源于眼前这个女人委身四皇兄而对自己兄长产生的愧疚,萧元姬都决定要好好利用。
天家亲情,每一分都不能浪费。
“殿下是在发愁可能到来的晋阳水患?”大概是身为天家皇女,总会对权力有着天生敏锐地追逐。
萧元姬想要紧紧抓住这个可以参政议政的机会:“元姬对此倒是有些拙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并不阻止萧元姬的议政之权,恰恰相反,她想好好培养萧元姬。
她对这个孩子有愧疚,有慈爱,也有期盼——她希望萧元姬能够努力掌控好属于她自己的人生。
大概是因为,她没有得到的,她想让与自己肖似的萧元姬得到吧:“你这孩子,既然心中已有成算,便说出来为我们解疑答惑吧。”
“元姬也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情,也不知是否得当,既然殿下允许,元姬就小小卖弄一番了。”萧元姬俏皮的向皇后眨了眨眼:“晋阳地处黄河流域,据前朝留下的水患治理记载,晋阳郡常受洪水威胁,这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了。”
“所谓治水,首先应主要依赖堤坝、渠道的建设,其次则是河道疏浚,再次则是一些紧急工事与灾后重建措施。”
“通过修建堤坝,起到防止河流泛滥、保护农田和屋舍不受洪水侵害的作用,而修筑渠道则是为了引导和分流洪水。眼下秋雨将至,怕是来不及重新修建,但臣妹据典籍推测,晋阳城内必有旧日沟渠,虽经连年战乱磨损,但若能及时疏通,倒也能派上些用场,至少能减少主河道的压力,尽可能地减少洪水对农桑地危害。”
“黄河之水以泥沙闻名,若能清理河道中地泥沙、巨大石块等,确保河道地畅通,也能更好地引导洪水的流向,提高河流的泄洪能力。”
“秋洪过后,也需赈灾以抚慰民心,正所谓民众乃载舟之水,倾覆只在一念之间。”
皇后欣慰的点点头,看来太傅确实是教导有方:“你的提议桩桩件件都很好,但朝廷连年征战,如今国库空虚,修筑堤坝、沟渠、河道疏浚,哪一件不需人力物力财力?再者,朝廷也需派遣懂治水的官员前去协调种种繁杂事宜,如今朝局四分五裂,你认为又该派遣何人前往?”
面对薛荣华再次抛来的考题,萧元姬开始快速思索。
朝堂之上,门阀家族的斗争不休,皇后出身寒门,执政多年也才拉拢了一个谢怀信。
谢怀信若是离开帝都,皇后再朝堂之上便再无话语权。
再者,皇后虽倚靠谢怀信,但当年谢怀信逼迫皇后立萧衍为皇太弟一事始终是触了她的逆鳞。
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皇后又怎么可能忍受谢怀信如今还在她面前坦坦荡荡的当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
若派谢怀信出帝都,天高皇帝远,俗话说得好,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谢怀信到时完全脱离掌控了又该如何是好。
谢怀信必不可出帝都半步,既然如此——
“殿下,人力物力倒还好说,可使周边民众劳役代赋,劳有所得。”萧元姬说着,感觉周身始终被一道如水沉静的目光所追随,这是来自谢怀信的眼神;“这财确实有些棘手,但也不是不可得。”
“我们为何不趁此机会,向这些高门贵户征收捐款、募集资金?避开对中央形成威胁的地方军阀割据,仅对门阀家族进行财力上的削弱……”萧元姬话还没说完,便被谢怀信打断。
谢怀信眉心微蹙:“如今,地方势力与门阀世家相互争斗又相互联合,形成所谓的制衡局面。长公主殿下如今提议削弱门阀家族,那往后又能求谁来压制地方军阀割据的权利呢?”
萧元姬看着这张眉目如画的脸,内心的焦躁似乎也少了几分:“这便是我们第二步要做的事情。平定水患后,我们即刻出兵攻打北燕。收复北燕人占据的山河故土,壮大大胤兵马。这次,也该轮到我们大胤皇室来与地方军阀在棋盘上做对手了!”
“如此看来,此水患实乃大吉!有皇后娘娘您在,大胤的气数又怎会将尽!”
谢怀信专注地看着眼前雄心勃勃的少女,昭帝的女儿啊,名副其实的野心家。
“往日里受太傅苦心教导,‘殷忧启圣,多难兴邦,哀民生之多艰’,又有‘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臣妹斗胆,愿为皇后娘娘竭尽所能,至晋阳郡治理水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望娘娘恩准。”
皇后在心里感叹,萧元姬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聪敏得多,可惜她是个女子。
若她是个男子,若她是个男子!
萧元姬到底年幼,难免露怯:“只是,苦于晋阳郡不在中央管辖之内,这带兵打仗之人,臣妹确实没有适宜的推荐人选。”
皇后朝谢怀信投去询问眼神:“谢丞有何高见?”
“回皇后娘娘,这领兵之人愚臣心中已有打算。现今晋阳郡郡守傅澄乃微臣昔日下属,臣与他乃生死莫逆之交,此人与臣政见也相合。待臣修书一封,即可安排妥当,到时烦请长公主殿下亲手交给此人。”
看着谢怀信专注的凝望着自己双眸的样子,萧元姬竟被美色晃了神。
“长公主殿下,筹谋银两速度要快、数量要多。”谢怀信的眼眸却依然沉静如水,一语惊醒萧元姬:“秋雨,可不等人。”
让门阀世家“吐出银子”,迫使他们向朝廷缴纳财物或捐献财富,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非常复杂且敏感的政治问题。
萧元姬到底是犯了难。
在谢怀信告退后,萧元姬亲昵地走到皇后的身侧坐下,娇俏开口:“还没来得及多谢皇嫂呢。”
说着,萧元姬把双手缠上皇后的手臂摇了摇,头也轻轻依偎在皇后的膝上:“媛儿真的很喜欢紫衣,但媛儿最喜欢的还是皇嫂!”
媛儿是萧元姬的小字。
皇后怜爱地用手抚摸元姬顺滑的黑发,无声地笑笑。
萧元姬率先打破这刻来之不易的平静,直视着皇后的眼睛,开口索取自己心中所想:“嫂嫂,如今朝堂动荡,媛儿实在不忍看着嫂嫂的眉头终日紧蹙,媛儿也想像谢丞那样,为您分忧。”
皇后闻言挑了挑眉,抚着元姬头顶发旋的手顿了顿,略作思考:“眼下你要筹集赈灾钱粮,又在不日即将远赴晋阳,的确该有个合适的身份。”
沉吟片刻,皇后开口道:“这样吧,本宫明日便向陛下请旨,请封你为‘和善圣福长公主’,许你参政议政之权,可入太极殿与朝臣一同议事。”
萧元姬闻言大喜,当即谢恩领封:“谢娘娘恩典,能让臣妹尽了这份孝心。”
“快些起来吧你这个小机灵鬼,”皇后笑着点了点又缠上来的元姬,言语间极是宠溺:“想来,如此也可服众,这样派你出去平乱也不会有失我天家颜面,让你也可少面对些蜚语流言。”
“皇嫂果然是最疼媛儿了!”萧元姬眼睛亮闪闪望着皇后,似是感激与濡慕交叠掺杂。
皇后显然是对元姬的目光十分受用,竟开始说起了一些心底话:“自从你皇兄走后,本宫一直浑浑噩噩得度日,的确是疏忽了你。”
“媛儿,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是本宫的亲人。”皇后慈爱地望着萧元姬,在日光虚浮地掩映下,元姬竟觉得薛荣华眼底浮现着似有若无的哀伤:“本宫只有你,不要让本宫失望,好吗?”
在走出长乐宫后,萧元姬还在想着皇后最后对她说的那些话。
那种疲惫夹杂忧伤,还略带疼爱的眼神,她忘不了。
萧元姬看着眼前长长的宫道慢慢走着,皇城的宫墙真的好高,她能看到的天空永远是那么狭窄。
她第一次有了逼厌的窒息感。
她想要得到的,是看见广阔无垠的天空,是想要主宰命运的自由。
在这座皇城之中,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见整片的天地。只有靠近权力的漩涡,才可能有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
从她住的寿春宫到庄严肃穆的太极殿,不过几千步远。
可她沿着这条路,竟然走了十四年。
从今日起,所有的一切,她都要将自己牢牢处于掌控者的高地。
她的头脑从来没有过如今日一般清醒,她要像皇后一样,甚至想要比皇后做的更好。
她要风、要雨、要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