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致远的咒骂与落水声在身后响起,赵新燃没有回头,她懈下紧绷的身体,缓缓走入黑暗的长廊,积攒已久的话倾吐一空,她身心畅快,可也失去所有了力气。
王洛犹如影子般出现,无声无息,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突然,赵新燃停下来,仰望夜空中的明月:“你说,爸妈会同意我这样做吗?”
“今天您是寿星,您最重要,无论您做什么夫人和先生都不会怪你。”
“是吗。”赵新燃如有所悟,很快,她没能沉浸在失意里,送柳庭去换衣的女佣过来回话:“小姐,柳庭小姐找你有话说。”
“我知道了。你跟李叔说,再泡五分钟就把宁致远捞起来。”赵新燃重新挺直腰背,缎面的礼服在月下现出光泽,“王洛,你去找我妈,告诉她开场我晚点到。”
柳庭心乱如麻,今天一整天的事情都发展得太快不容她停下来思考,被祝麦麦推进水里的那一刻,她心中苦楚难言。
等从女佣口中得知今天是赵新燃的生日宴,她又生出深深的愧疚。正当她为自己的出现感到不合时宜时,祝麦麦打开了房门。
吹风机的声音充斥整间房,她单膝跪在沙发上给柳庭吹头发,祝麦麦动作轻柔,柳庭总忍不住怀疑她的好意。
“很抱歉,推你下水,不是我的本意,实在是不得已但也确实是最快的办法了。”祝麦麦五指穿进她柔顺的秀发,热风将湿意一点点烘干,“你不能待在这里太久,或者说,你不能安然无恙地待太久。你和宁致远一进门,所有人都知道了。新燃过来之前,要么宁致远出事,要么你出事,否则场面绝对比现在难看百倍。”
她话里话外都是柳庭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含着似有若无的侮辱,柳庭眼眶涩痛起来:“我,今天,是宁致远他——”
“我知道。我不是怪你。”祝麦麦打断她磕绊的话,声音温柔,“是他逼你的对吧?今天小区传遍了,富家公子哥开着兰博基尼来‘贫民窟’接灰姑娘。”
“连你都知道了,那可能是真的全小区都知道了。”
祝麦麦拿吹风筒吹开了她的鬓角,她蓄满泪水的眼睛乍然暴露在光下。
祝麦麦道:“宁致远与赵新燃的矛盾由来已久,又关系到两家企业的合作,你的出现,只是催化了矛盾,但小打小闹还不足为重。你也听见了,今天除了是新燃的成人礼,还是她和宁致远正式宣布婚约的日子。就算他再蠢,也该安安分分、体体面面地走完流程。可他非得在今天把你带来,相当于是明晃晃打脸赵家,还把他们的矛盾摆在众人面前。”
一大团信息当头砸下来,砸得柳庭心绪紊乱,她喃喃道:“可我还是不明白。”
然而她的嘴唇几张几合,脑中千言万语,到嘴边竟连自己也说不清不明白什么,最后也只是哽咽一声。
祝麦麦放下吹风筒,拿起梳子为她梳头:“你不明白什么?难道你真以为宁致远喜欢你,带你是来宣示主权的?”
“我没有!”柳庭立刻反驳。
“那就对啦。其实,如果今天不是宁致远,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带你过来,新燃压根无所谓,她不讨厌你。可偏偏是宁致远,学校里关于你们三人的故事,已经足够精彩,今天再出现这种场面,岂不是滋长流言?”
“你知道是流言?”
“当然,我又不傻。”
柳庭松了一口气,抽了纸巾擦掉眼泪,转而问:“那我能走了吗?”
祝麦麦手一顿,又如常道:“不能。”
“为什么?”柳庭抬头,通红的眼睛对上祝麦麦无波无澜的神色,她立马起身,激动道:“我已经按你说的落水了,为什么还不能走?”
“因为事情还没有结束。”祝麦麦握住她的肩膀,按下她坐在沙发上,“我让你落水,是因为你的离开得有个理由。宁致远好面子,你出糗,必然引发赵新燃和宁致远的矛盾爆发,但你又不能在场,否则你会难堪。你落水后,新燃必定让人送你去换衣服,可以避免你直接掺入他们的矛盾,又防止其他好事者的偷窥,你如果那时走,也没人会发现。虽然这办法损了点,但一举三得,是最快最有效的。”
祝麦麦说得快速而果断,柳庭被绕晕思绪,大脑一团乱,又在片刻间灵光一现:“宁致远不会相信是赵新燃推的我。”
“他会。”祝麦麦斩钉截铁,却没说理由,转移话题道,“你安心等一会,等今天过去,明天不会有任何人当你的面奚落你落水的事。”
柳庭追问:“你怎么保证?”
“就凭赵新燃家大势大,没人敢非议。”
“那我和赵新燃不和的事不就坐实了吗?”
祝麦麦反问:“难道还会有人觉得你们关系很好?”
柳庭哑口无言。此时,两名女佣敲门而进。一人捧着柳庭刚换下的裙子:“柳小姐,这是您的衣服,已经烘干好了。”
确定裙子完好无损,柳庭松了口气,一人托着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放在柳庭面前:“这是姜茶,有点烫,您请慢用。”
柳庭稍显意外,:“谢谢。”
祝麦麦放下梳子,对这名女佣道:“晓荷姐,麻烦你帮我把新燃叫过来,就说柳庭小姐找她。”
女佣走后,柳庭随即道:“你还要干什么?”
“宁致远一个人反抗不了不了两家婚约,他趁他父母远在国外才敢这么折腾,宴会还没开始,他的大动作还没现出来。”
前厅里,宴会开始的时间渐渐逼近,主角赵新燃却迟迟不见身影。
“夫人。”王洛疾步走到唐意淑身侧,“燃小姐还没处理完,她让您和先生先进行。”
唐意淑年近四十,脸上却不见一条皱纹,气质雍容大雅,她点头:“你让她速战速决,宾客们都等着呢。”
王洛正要退下,赵长岭的助理张济上前,请他借一步说话,交给他一个小信封:“这是赵先生交代给燃小姐的,先生还说小姐只管解决了事情再过来也不迟。”
客房内。
赵新燃推门而入,祝麦麦递上一杯水,问:“宁致远说了?”
“没有,一直顾左右而言他。”赵新燃接过水杯一饮而尽,“也不知道是受了谁指点,丢水里都不松口。”
听见“丢水里”三个字,一旁自赵新燃进来后就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柳庭浑身一颤,目光怯怯地瞄着赵新燃。
祝麦麦托腮思考,房间内一时安静。赵新燃似有所觉,余光瞧了瞧柳庭。
柳庭不安地绞紧十指,一双眼睛再次泛起泪水,声音微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来的。”
赵新燃背靠沙发,面容光洁,神情漠然,浅蓝色的礼服随意拖曳在地毯上,钻石镶嵌的纹路从她肩头一路流至裙摆,折射着不染纤尘的光芒。柳庭坐在她对面,将这样闪耀的赵新燃尽收眼底,心底蓦然生出一股相形见绌的羞愧感。
赵新燃眉心微蹙,仿佛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又在一瞬间松眉,她慢条斯理道:“我不怪你。”
柳庭怔然抬头,赵新燃忽地前倾身体,眼睫投下的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她原本的眼色,她抹红的唇勾起:“你是不是希望我这么说?”
柳庭仿若被看穿,仓惶偏头,两道泪痕明显。
这时,一晚上被敲过多次的房门再次被敲响。
赵新燃靠回沙发,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进。”
王洛走进来,双手递呈信封:“燃小姐,这是先生给你的。”
赵新燃拆开倒出,一枚黑色U盘静静躺在她掌心。房内四人的目光都落在U盘上,柳庭的心脏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王洛道:“信封是张助给的,他说尽快交到你手中,里面的东西和宁少爷今晚的行事有关。夫人那边会给您拖一段时间。”
赵新燃沉静道:“把我电脑拿来。”
柳庭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枚U盘,不好的预感随着王洛离开、又端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进来而逐渐加深。
赵新燃将U盘插进电脑,只在里面找到三份压缩文件,光标接连按动,跳出一个视频加载窗口。
视频窗口跳出前,文件解压时的视频封面在柳庭眼底一闪而过,她的瞳孔骤然放大,干掉的泪痕将神情霎时变了又变的脸颊扯得涩痛,她声若蚊蝇:“不要……”
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视频加载完成。周围无一人注意到,柳庭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睛。
镜头晃动,几道人影交叠着映在墙角,被昏暗的光线解构成诡异的曲形。
忽然,人影向两边散去,让出一道口子,现出黑暗下蜷缩成一团的女生,她头发散乱,双手死死捂在脸上,及膝的裙子上撩,露出的大腿遍布红痕,她的抽泣声时隐时现,整个人抖如筛子。
一只手措不及防伸进镜头,直冲女生而去,抓猪猡一样抓住了她的头发,蛮力把她的头扯得上抬,露出一张恐惧且软弱的脸,那是脸庞比现在还稚嫩的柳庭。
祝麦麦倒吸一口气,赵新燃意识到什么,她当机立断摁下屏幕:“王洛,你在外面等我。”
视频已经关掉,可柳庭不可避免陷入四年前她那段令她痛苦不堪的被霸凌的回忆。
王洛走后,赵新燃面色凝重,关闭音量,迅速解压了第二份文件,依旧是视频:另一位女生被推搡到柳庭面前,蹲坐在地的柳庭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浮木,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
打开第三个视频前,祝麦麦留意到赵新燃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悬停了一会,她终究还是点开了。这次出现了一张祝麦麦意想不到的脸——那是四年前尚在读初中、脸庞同样稚嫩的赵新燃,她挥手打向持镜人,镜头被打掉后回正在一个低位,刚好对准赵新燃身后泪水涟涟的柳庭。
赵新燃对着笔记本拧眉深思,祝麦麦惊疑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赵新燃你给我出来!”宁致远的咆哮声响在房门外,约莫是王洛拦着他,门把手上下扭动几次,门都没开。
赵新燃站起身,望着双手捂脸啜泣的柳庭,道:“这三个视频,当年是我、你,还有在场的人各有一份。但我记得我是看着那些人删干净的,拍摄的手机和设备我也让人砸了后烧了,我自己手里也没存着。我当时没盯着你删,是以为这种东西你不会留着,没想到你保存到现在,还存得这么好。”
心随意转,祝麦麦想起四年前,赵新燃并不与宁致远读同一所初中,因为某些原因,她在乡镇中学上过一段时间。
“嘭嘭嘭!”门外,宁致远把门捶得响震天,柳庭低着头,肩膀随捶门声耸动,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你拿给他看过了吧?”赵新燃走前两步,单手掐住柳庭的下巴提起来,口吻平淡,“嗯?”
“没有,我没有。”
她滚烫的眼泪顺延流到赵新燃手上,赵新燃甩开她的下巴,抽了张纸擦手:“是没有留着视频,还是没有把视频给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