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啪嗒、啪嗒。
夹杂着丝丝的声音。
是雨滴落在柏油马路上的声音。
严珨低头看着落到地上被蒸成水雾升腾起来的雨滴,心中暗骂了一百遍申城的天气,这个被称作魔都的城市,似乎天气也同它的名字一样魔幻,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偏生又是无孔不入的湿热和湿冷,没由来的使人感到一阵恶心。
这样的天气,离了空调是绝对要出人命的。
偏生又是这样的天气,严珨的老爹新得了两串品相上等的北宋五帝钱,让他送一串去给邓叔现宝。
严珨自然知道自己老爹在打什么主意,邓叔是做古董生意的,手上常有些稀有的货,在这一行颇有名气,和自家祖上带亲,相互之间时有走动,老爹看上了邓叔手上一批稀罕的汉代的陶俑,想出高价购买,但这回邓叔却死都不松口,说是要替人留着,不能卖,于是老爹想让自己送些东西过去,替他说点软话,打听打听情况。
严珨对自己家任性的老爹也感到十分无奈,好好地做着生意,偏偏又爱捣鼓些什么古玩,搞得家里像个小型历史博物馆。
邓叔家不远,打出租有点浪费,甚至还不到起步价,从家门口不远的商城穿过去可以缩短不少路程,还能蹭上空调,实在是一举两得的明智之选。
雨下大了。
严珨抬头望了下地铁站的位置,发现就在面前,不由得心中一喜,地铁站同商城内部是连着的,虽然绕了点路,但却可以避免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浇成落汤鸡。
严珨秉着少走一步赚一步的原则,果断放弃楼梯迈上了一旁的自动扶梯,这一带的地铁站都挖的很深,据说是要避免挖通黄浦江,地铁站昏黄的灯光下,严珨望见离扶梯底不远处有个中年男人坐在地上,似乎手上抱着什么,这一带商圈汇聚是上海人流密集的地方,因而地铁站内常有卖艺乞讨的,多半是些骗子,但偶尔也有些苦命人。
果不其然,扶梯到底的时候,严珨果然看见那中年男人手上抱着个吉他,坐在塑料袋铺成的铺盖上,身旁竖着一块牌子,印着一排字,严珨眼睛不是很好,平时出门不习惯带眼镜,微微眯了一下才看清,原来是这中年男人的女儿重病,他又赶上下岗浪潮丢了饭碗,不得已才出来卖唱。
人心叵测,严珨幼年时曾见到刚才还哭着祈求好心人给点钱的瘸腿乞丐卷好铺盖上了辆宝马车,那上车的动作干脆利落,简直是腰也不弯了腿也不瘸了,甚至那车上还配了位西装笔挺的司机。
从那以后,严珨对这类事情总归是半信半疑的,但话又说回来,这中年男人脸色苍白,印堂发青,双颊深深凹陷了进去,就仿佛电视上播出的历经苦行的藏传佛教高僧一样,不像是先前说的那类开宝马喝香槟的职业乞讨者,而且,他眼中的绝望并非是假装的,这一点严珨能肯定,因为这样的眼睛总让他想起一个朋友。
真是非常不愉快的回忆。
严珨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后从胸口口袋里摸出五张红色纸币,叠整齐了,弯腰放在那中年男人面前的盘子里。
那中年男人似乎是一愣,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严珨立马逃也似的离开了,因为他看到了那人泛红的眼眶,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也不喜欢听道谢的话,这仿佛就像将他架在火上烤,走出一段路,严珨这才松了口气。
上海的地铁通道四通八达,稍一不小心就会走错,人人都说江南小巷子的路难走,可在古镇却没有走岔了会离目的地偏出个十万八千里还不让回头的道理。
严珨不常来地铁站,不得不时常停下抬头吃力的看向指示牌,指示牌上的字有点模糊,若他不眯起眼来看的话完全没办法分辨,当他停下时,他忽然听到身后的一个声音也停下了。
严珨的耳朵好,随着自家老爹学过些鉴定古玩的野办法,鉴定古玩就好比大夫看诊,也要讲究“望闻问切”,只不过这个闻并非中医所说的用鼻子“闻”,而是用耳朵“问”,即古汉语里所说的“听”的意思。普通的瓶瓶罐罐,若是结实的,只需轻轻一扣,严珨便能听出是哪个朝代的。
地铁站人来人往,脚步声很杂,那声音跟了他一路,他停下,那人也停下,他往前,那人便也往前。
自己是被人给跟上了?
不应该啊,自己也没惹过什么人。
若说是拍花子,选的对象也不该是个正值青年的男人。
难道遇上神经病了?
近期地铁内无差别伤害的事件频发,严珨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说万一是认识的人看到自己了,故意躲着玩呢。
于是他加快脚步,向面前的巨大显示屏走去,显示屏上放着某某游戏的广告,但这都不重要,严珨希望通过显示屏上的反光看清跟踪自己的人的样子。
他走到显示屏前停下,听见那人也停下了,便抬头假装欣赏屏幕,不看还好,这一看他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穿行匆匆的人群中只有一人停了下来,那人脸色惨白发青,双颊深深凹陷,一副苦相,不是那卖艺的中年男子又是谁。
那人似乎注意到严珨已经发现了他,于是快步走上前,虽说他看起来已经十分憔悴,可个子却有严珨的两倍大,方才坐着的时候一直缩在那里,全然没看出来。
严珨心中宽慰自己说人家说不定是追上来道谢的,脑子里却不争气的突然想起前不久的一桩新闻:
某集团继承人在地铁站给乞讨者捐了千把块,被乞讨者一路跟到无人处用砖头拍晕,抢走了他身上所有的财物,连衣服都给扒的没剩。
据说那继承人被找到时,只剩赤条条的一个人,身旁的砖头都被血浸得透了,正在往外汩汩地流血。
这是典型的农夫与蛇的案例,事情发生后,老爹常拿这桩事情教育我和几位兄长切勿在外面露富,免得也落到个皮开肉绽的下场。
该死,我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忘记了老爹的嘱咐,难道是方才看到了那人的眼神便脑子犯蠢了?
那人没事眼框红什么,红眼病啊?
严珨深吸一口气,这个距离跑已经来不及了,但好在现在处在人群中,若是那人骤然发难,也还是得以自保,不至于落得个衣去人亡的境地。
现在最好的结果是,那人只是来道谢的。
可这个结果在下一秒立马被否决了,因为一只粗壮胳膊突然跨上了严珨的肩膀,不必说,那手的主人自然是那中年男人,谁家道谢会像称兄道弟一样的勾肩搭背啊?严珨只觉得他这动作看似正常,实则紧紧控制了自己的行动路径,似乎想将自己往旁边引。
严珨伸手想要掰开他的胳膊,没想到那人力气这样大,掰了半天,竟然纹丝不动,只好道:“你要多少钱?”
那人奇怪地盯着严珨看了一眼。
“你是严先生吗?”
“不是。”严珨果断否定,听起来这人似乎是在找人,这样直接否定了说不定能少一桩事。更何况严珨也没有骗人,那人只说找严先生,又没说找哪个严先生,关他严珨什么事,“不好意思啊先生,我可以走了吗?”
那人不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缓慢的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
那人道:“他说他不是。”
地铁里的杂音很大,那人不得已拨通了免提键,只听电话里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那人似乎低低讪笑了一声:“他说不是那就一定是了,快带过来就是了。”
“……”
那青年的声音听着颇为熟悉,但一时之间严珨想不出来是谁,但自然是熟悉自己的人,否则不会连严珨一定会否定自己的身份都猜的到,他心里列出了几个名字。
“他在哪里?”严珨问那个中年人。
那中年人转过来,目光迟钝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右手边一片昏暗的拐角。
“……”这怎么看都太可疑了。
地铁站内经常有这样的地方,大多在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些是被几根柱子隔开,有些则是掩映在墙后,严珨不明白这样设计的原理是什么,难道是方便歹人行凶吗?还是增加迷路几率锻炼乘客的耐心?
能以这种方式出场,还是这个年纪的声音,严珨立马猜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乘那个中年人收回手机的时机,严珨一把甩开他冲进那片拐角,里面的人惊呼了一声,严珨用力一扯,将这位在里面悠闲看戏的家伙拽了出来。
“……”
“……”
两人四目相瞪,那青年微笑着一招手,嘴里冒出洋文:“哈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