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没想过迟千声会来。
他早上六点被生物钟叫醒,洗漱过后在六点半的时候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牛奶当早餐,薛凌父母本来请了住家家政,但是因为朋友要来,薛凌没把握有没有人留下来过夜,就提前让家政回去了。他走上书房的时候,敲门声才响起。
迟千声的头发有些乱,但是乱得很刻意,薛凌明白这大概是一种发型,他穿着宽松的灰色运动服,肩颈上冒着细汗,是刚晨跑路过来的。看见薛凌,上挑的眉眼扬了扬,凑过来要摸他的头:“小凌。”
薛凌侧身避开了,指了指楼上,示意有人在睡觉。迟千声面上还是风轻云淡地挂着笑,这头已经越过薛凌自如地进了别墅:“什么人在里面,朋友吗?”他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水,看了看牌子,挑眉回头看薛凌:“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迟千声个子挺高,已经靠近孙泽成了,宽松的灰色运动服穿在身上就像挺拔的青松。他这个学期不知怎的,又开始有兴致养头发,养到了脖颈处的位置,此刻用一个发圈松松垮垮地绑着,再加上他有些女相,回头看来的时候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
薛凌在迟千声这样的注视下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迟千声像是没看出来似的,靠在冰箱旁边,见薛凌久久不回答,挑了个问题重复:“什么人在里面,朋友吗?”
薛凌穿着黑色的家居服,此刻也没有戴眼镜,长相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剑眉显得有朝气,但是小鹿眼又将这份朝气削弱了些,神情常年是冷肃的,是一把未出鞘的匕首。他移开了目光,没再看着迟千声,穿着运动服的他比平时离他更近,而他总是受不了离自己更近的迟千声:“祁绎和秋嘉年在里面,应该还在睡。”
迟千声往沙发上一坐,随手开了客厅的空调,闻言松了松肩膀,调侃道:“都是同龄人,怎么你起这么早?”
薛凌还站在楼梯口,不知道要不要往书房走,但他想看迟千声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目光移不开了。薛凌轻易地向这平地波澜的欲望投了降,迟千声搬家后便很少来了,他也很久没见过他了。这样想着,薛凌便走到迟千声旁边坐下了,实话实说:“睡太久了没意思。”
迟千声被他小大人的语气唬得愣了愣,忍不住凑过来刮了刮薛凌的鼻子,就像是羽毛擦过鼻尖似的,让薛凌浑身发痒:“睡太久了没意思,上次让你叫一些同学来玩也没意思,那么高一的薛凌小朋友,什么是有意思的?”
薛凌想说和迟千声呆在一起就很有意思,迟千声懂得东西有很多,除了他的本科专业以外,还涉及到很多历史、政治、地理知识,让他觉得迟千声无所不知,再加上国外游学的经历,他对一些地方的风土人情也是信手拈来。
薛凌很早以前的朋友只有架子上那些书,后来所有的书看得七七八八,感兴趣的就变成了迟千声口中的故事,再到后来,就变成了迟千声本人。
他顿了顿,还是没开口。
迟千声是个理想主义者,薛凌早就下了这样的判断,他在金字塔塔尖的学校修读完了管理和心理的双学位,又拿到了国外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将国外一个项目带回到了国内,在顶刊发表相关研究成为学者。但是等到自己的科研能力被证实,也有了接过家里的重担的资质以后,却毅然选择了教育行业,在他们这里成为了高中的一名班主任。
他无疑是一个很耀眼的存在,一个目标明确的人,一个离经叛道的人。
薛凌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一个单薄、固定的轨道,因为缺乏父母的教育,家庭幼教也是只负责学习上的启蒙,在生活方式上他是自己跟着那些不同的家政学的,因此学来了明确的时间表,固定的任务,仿佛没有这些,生活就会变成冲向悬崖的火车,即便后来的迟千声有意纠正,也没有纠正回来。
他羡慕迟千声,一方面想追赶他的步伐,一方面又在这样的爱慕下被笼罩在阴影中,觉得自己或许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与他并肩。
迟千声这一身干净利落,嫌头发松散粘着后颈,将发圈摘下又重新绑,阳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薛凌看得有些发怔,他大概是没见过比迟千声更好看的人了,他尽可以对你露出温柔的笑,但就像风拂过水面一样轻率而随意,没有人会像他一样,就将无情装在温柔里。
迟千声问了几句薛凌的近况,薛凌有问有答,希望迟千声再留久一点,又希望他立刻走,在这么多年过去以后,迟千声还是照常来问他的状况,他们之间好像就靠这么一点关心维系,薛凌不想再靠近,他感觉自己要被刺伤。
“对了小凌,下月我们家有个聚餐,你要不要来?”迟千声犹豫了一下,拧开了瓶盖,他的眼睛往楼上瞟了一眼,又这样对薛凌说。
迟家的聚餐有几个亲近家族也能参加,但是被参加的人带进去的都算是各自的伴,这点迟千声也明白,他往常带的都是那些即期男友,家里人大多都是身边有人,对此见怪不怪。迟千声父母自己也是开放婚姻,向来不会对儿子的选择多做干涉,除却在职业上,仍然在积极说服迟千声尝试接手企业。
薛凌短暂地屏住了呼吸,他当然知道这个聚会的意义,也知道迟千声带着自己去的意义,即便不是恋人,迟千声也将他划入了“我的人”的范畴里面。
薛凌罕见得有些激动,刻意压住了自己的音量:“我要去。”
迟千声神色却微冷了下来,像是早已料到似的,笑着说:“到那天我给你送要穿的衣服。”
薛凌感觉自己的心在不规律地跳动,他没有注意到迟千声的表情,慌忙点头。
下一刻迟千声又抬头看了看钟,随口道:“我该走了,他们还没醒,周扬也该做好早饭了。”
薛凌猝然站了起来,沸腾的心跳逐渐冷却,迟千声没有在意他的失态,而是拎着水瓶朝外面走去。周扬大概是他相处最长时间的男朋友,从年初出现在薛凌面前,到现在也有半年的时间了。对方是个小模特,只是最近在这边有工作,薛凌一直以为他们相处不长。
可如果这次是真的呢?
迟千声身边每次多一个人,他就要开始无望地祈祷,一面却又觉得这种想法使他显得更加卑劣。他的心变成了风筝,被牵扯着一上一下。
但只要迟千声给薛凌一个终点站的海市蜃楼,都能让他日夜不舍地奋力追赶。
如果有天他连这个海市蜃楼也不愿意给他了呢?
“迟千声。”薛凌突然开口,他的语气又冷又沉,正常人都能听出不对来,偏偏迟千声只是在玄关换鞋,一无所觉似的:“一直叫你懂礼貌,要叫哥。”
薛凌忽然泄了气,他们之间永远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让他抛过去的话语没有半点回应。他从冰箱一个不起眼的夹层里拿出小盒装的牛奶递给迟千声:“这个拿去吧,虽然不知道你那边有没有……这次是你喜欢的牌子。”
迟千声看着手上的奶沉默了一会,抬头看向薛凌。
薛凌已经后退了一步,站在原地看着迟千声:“哥,慢走。”
薛凌的目光暗沉,迟千声想看得更分明一些,薛凌已经收回了视线,他关上门的一刻,只能看到走向二楼的背影。
秋嘉年醒来的时候手臂被压得发麻,正想翻个身却停住了,低头就看见祁绎毛茸茸的脑袋。祁绎睡得正香,似乎不满热源要自己抽离,还蹭蹭贴近了些。秋嘉年之前和孙泽成也不是没睡在一张床上过,两个大男人四仰八叉,秋嘉年中途醒来还是因为孙泽成一脚给他蹬到了地上。放在祁绎这里,可能是睡姿太规矩了,秋嘉年感到有些别扭。
他小心地把架在祁绎腰上的腿收回来,看着将手抽出来基本无望了,只能闭上眼睛,指望能再睡久一点。
祁绎睡觉的时候很安静,睡姿也很乖,不像他和孙泽成一样属于狂放派的。他大概是梦里把祁绎当抱枕了,梦到了自己搂着只天鹅在海上漂。祁绎睡得也不是很好,早上睡眠也浅,发出了呼噜噜的声音,在模仿金鱼吐泡泡。
秋嘉年看着觉得好笑,这么睡一觉,祁绎的血色被养回来了,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过来,在祁绎侧脸上映出了一层淡金的绒毛,这人在吐连环泡泡,突然一个泡泡破了,下一刻那双杏眼就睁开了。
秋嘉年怕他眼睛受刺激,伸手给他遮了光。祁绎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秋嘉年,秋嘉年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觉得别扭,想趁机把手挪开,没想到祁绎忽然低头蹭了蹭他的肩膀:“秋嘉年,我做梦了。”
秋嘉年一面怀疑自己太敏感了,一面问道:“什么梦,梦到变成金鱼?”
祁绎还不知道自己在吐泡泡,瞪圆了眼睛,看上去更像了:“秋嘉年,你以为我三岁吗?”看秋嘉年笑弯了眼睛,伸出手来打他,转头又变得闷闷不乐,“肯定是梦,梦里我还喝酒了,我爸妈从来不让我喝酒的。”
秋嘉年想到了什么,眸色变沉了:“未成年人不能喝酒。还梦到什么了?”
祁绎迷迷糊糊地,还压着秋嘉年的手臂,就当枕头胡乱蹭,蹭得秋嘉年痒到了手指尖:“我是在空中飘的,看到另一个我躺在地上,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人来接。我让他打给你,说你肯定会来……”说完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有人帮我打给你了,但你不理我……”
秋嘉年沉默了一会,伸手摸了摸祁绎的头发:“然后呢?”
“就到这里了。”祁绎说着说着生气了,只带着半分清醒捶了秋嘉年一拳,“你不理我!”
即便是刚睡醒,这力道也半点没收,秋嘉年“嘶”了一声,就看见祁绎的拳头慌忙收了回去,猫似地裹在自己怀里,跟藏武器似的。
“是我的错。”秋嘉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梦是巧合还是什么,他只看到面前的祁绎瘪着嘴,拍了拍他的背,“是我的错,下次一打电话我马上来,好不好?”
秋嘉年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是重生的,那么祁绎有没有可能是重生的?之前祁绎的表现看上去不像,现在想来一切发生过的都有蛛丝马迹,如果这个梦不是巧合,那么是不是意味着祁绎的记忆会一点点回来?
这样的话或许更方便一些,上辈子的疑问他可以直接问恢复记忆的祁绎,曾经因为那些矛盾,他也歇了去质问的心思,考上大学之后就搬家离开了原地,现在既然一切重新开始,他已经经历了一次死亡,其余的就没有这么在意了。
但是他下意识不想祁绎想起来那些灰暗的记忆,那些时光想来并不美好。
秋嘉年轻声哄着,祁绎也慢慢回神,想起来自己因为一个梦小题大做,也觉得丢脸。自己一点点从另一边挪下了床,秋嘉年看出来了,还不停地说,什么“宝宝最乖了”这种安慰的话也能说出口,祁绎听得脸红,穿了拖鞋解放似地往外跑去:“行了行了!”
这手臂没枕着一晚上,可能是中途给架过去的,秋嘉年伸着手臂直愣愣躺了十分钟才缓过来。甩手出去的时候看见祁绎坐在桌上吃早饭:“不急着回去?”他说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哦,祁绎小朋友还要补地理。”
祁绎将欧包盒子里附赠的塑料叉子朝着秋嘉年扔过去,秋嘉年一个弯腰躲过了,将叉子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从冰箱里拿出了面包,也懒怠拆牛奶了,就着昨天喝了半瓶的水吃。
薛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单词,显然刚刚被祁绎叫下来。祁绎本想让他一起吃,但是薛凌说自己吃过了,两个学霸要探讨了一下彼此的作息时间,祁绎惊讶地发现自己输了,并打算将早起时间调前半个小时。
吃到一半,面前推过来一个牛奶盒,祁绎那边的欧包已经细嚼慢咽地吃完了,秋嘉年正拿着手机刷新闻,就听见对面说:“我刚刚拿玻璃杯倒着喝的,没对口。”
秋嘉年的面包吃到一半,兑水也确实没滋没味,觉得祁绎还是怪讲究的,拿着那盒牛奶扬了扬:“我不介意,谢了。”
祁绎想说秋嘉年还是注意一下卫生习惯,秋嘉年似乎是察觉了不妥,补充道:“孙子那儿我也不这样,各喝各的,说的是对你不介意。”
祁绎想说的话就这样咽回了喉咙,端起玻璃杯挡了自己半张脸,闷闷地回了声嗯。
等到中午的时候他们就回去了,秋嘉年送祁绎到了转角,看他头发被风全吹乱了,撩了撩他的额角:“来不来参加我的生日宴?”
祁绎帮着把头发撩到耳后:“生日宴?”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几月的?”
秋嘉年双手插在兜里,低头将头凑过去,由着祁绎帮他理头发,即便等会回程路上还要被再吹乱一次:“八月的尾巴,八月十一日。”
“好!”祁绎立马答应,又想到了什么,有些得意,“那我比你大诶,快叫哥。”
秋嘉年没打算叫,熟练地转移话题:“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二十二!”祁绎扬眉吐气,好像瞬间就比秋嘉年高了一截似的。
秋嘉年笑了一声:“原来还是只小羊。”
祁绎有些疑惑地皱眉,片刻后反应过来,不甘示弱地道:“你是什么星座?”
秋嘉年眉梢一挑:“狮子。”
祁绎点着的脚尖又放了下去,催化的气势又这么没了,便回头捏着刚才的把柄不放:“那我还是比你大,叫哥!”
秋嘉年见躲不过这一茬,想着总比给孙泽成叫爹好,凑在祁绎耳边轻声说了句:“哥。”
他的声音在压低的时候发沉,就像将人含在了嗓子眼里,秋嘉年的声线放着柔的时候很柔和,就像是被暖意滋润过的音符,这么一声叫得祁绎耳廓瞬间红了,身体和过电似的颤了一下:“你……”
秋嘉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桃花眼垂着,有些困惑,祁绎觉得他不像是狮子,哪有狮子这么耷拉着耳朵示弱的,他捂着耳朵,欲盖弥彰道:“以后不准朝我耳朵里吹气!”
秋嘉年困惑更甚,还有些委屈:“我没有。”
但是祁绎没听他解释,已经转头向着家的方向走了,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仿佛刚刚占了秋嘉年多大的便宜。
在那之后隔三差五的,秋嘉年会发短信问问祁绎有没有什么需要的资料。祁绎每回不主动说,等他问了又能报上来,按照他的要求,资料也大部分是复印的,有时候就这么两三张。秋嘉年暑假也清闲,在路边做了街道志愿者,专门拦闯红灯的人或车。为了方便,他干脆和祁绎家附近街道的人换了班,祁绎有天路过看见了,之后秋嘉年就经常看见他。
他给祁绎发了短信,祁绎下来拿了资这零星两三张资料,秋嘉年眼皮抽了抽,靠近他道:“你不会是想见我吧。”
祁绎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说什么呢?”
秋嘉年本身也是开个玩笑,挥了挥手:“我今天跟人换班了,站在这里的都是我,拉开你家窗帘就能看到。”秋嘉年倒也不是刻意这么做,而是他们一组的人都嫌弃换了换去很麻烦,索性就都定在一个位置不动了。
祁绎却像是急了,撂下一句“我才没有”就往回走了。
秋嘉年拿着个小红旗站在凉亭底下,不经意抬头瞟了一眼,就看见窗户后面探出的脑袋猛地缩了回去,窗帘被人狠狠撇上了。
他忍不住扬了扬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