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美的述职报告选在了年假前的最后一个例会。这时，车间的生产也没那么忙，人到场的也比较充分。
这真是个很好的时间。
良美早早来到大的会议室，仔细浏览等会要讲的PPT，最后查看一遍是否还有纰漏。其实，PPT的内容她已经在陈景家尝试眼睛了很多遍，不足之处早就修改了。只是等待的过程无事可做，只有看着PPT才会安心一点。
例会照常开始，肖经理先总结了这段时间的生产情况，接下来是各个车间的主管，然后是检验室的日常汇报，最后才是她的述职报告。
中途，良美看到陈景悄悄进来。会议室人早就站满了，她贴着墙壁，站在一旁。
璐姐已经做完日常汇报。肖经理先是向众人宣布了良美的职位变化，随后一个眼神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良美深吸一口气，旁边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是陈典。
她径直走到前面，准备好，看着下面的人群，开始了她的讲述。
一旦开始，恐惧和害怕在渐渐变弱。
“以上，是我的工作总结。谢谢大家！”
良美深深鞠躬，皮肤下有蚂蚁在爬行。
下面传来掌声。
“不错。”肖经理平静地说，“以后良美就是检验室的副主管，有什么事可以找她。”
啪！啪！
板上钉钉，这件事就这么确定下来。
直到坐回工位，良美还没有实感。就这样，就完成了升职。这么简单吗？
“恭喜，恭喜。”随后而来的璐姐对她说，看到她一脸呆滞，笑问：“怎么了？不敢相信吗？”
“对啊。”良美捂着心口，难掩喜悦，“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呢。”
“有什么不敢相信的，辛苦这么多年，这是你应得的。”
看到她还捂着胸口，璐姐将手帖在她胸口上。
“哎呦，你心脏跳的好厉害。快出来，我帮你捧着。”
两人吵闹成一团。
不过良美没高兴多久，很快实验室装修的事落到她头上。艳姐因为婆婆生病，家里一团事，冰姐因为要忙各种审核及项目申报，根本没空管装修的事。
“艳姐的婆婆怎么样了？”
中午吃饭，璐姐在食堂饭桌上问冰姐。听说，艳姐的婆婆患了癌症，上个月刚查出来，现在正辗转各个医院治疗呢。
“上一次去她家看望的时候，看着还好，还能跟我聊天。最近，听说又转去别的地方治疗去了。没见过。”冰姐一脸沉重，她家里有四个老人。
“这算好的了。”璐姐说，“癌症治不好，咬着牙坚持一两年也就过去了。像我公公那样，卧床瘫痪十几年，我婆婆每天伺候照顾他，我看着都折磨人。”
两人不停在说，良美停下筷子，静静听她们说。
说了一阵，璐姐语重心长地对良美说：“看到没，你结婚以后大概率也跟我们一样。”
“这么可怕，那我一辈子不要结婚了。”良美说。
“对哦，你们这代人已经不结婚了。”璐姐问，“我想问问看，你们为什么不结婚？”
良美思考了一下，尝试做出回答：“不自由。婚姻这件事自古以来本也没自由可谈，可是现代大家想要的正是自由。但是现在的环境不是越来越自由，反而是越来越拘束。”
“你是指冷静期和不要户口本吗？”璐姐问。
“差不多。”
“婚姻是挑选未来一起生活的另一半，按照常理，第一次就能挑到合适的伴侣的概率是很低的，就算是通过自由恋爱，也不能保证另一半跟自己的适配度。这样的情况下，应该是甩开不适合的人，尽快去找寻下一段。但现在环境偏偏阻碍人停留在第一段不适配的关系中，所以我说现在的环境不适合结婚。”
“为了数字好看。如果照你想的，全放开了，数字更难看了。”
“要面子，不要里子。从来都是这样。还老说什么传统，老话。”良美紧皱眉头，很嫌弃：“时代早就抛弃了驴拉磨，有人非得要带上套，蒙上眼去拉磨。”
“讨厌！”
冰姐和璐姐有点吃惊，良美在她们印象中一直都是安安静静，大表情都很少有，此刻突然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很是新鲜。
“那艳姐这段日子都请假吗？”璐姐转头去问冰姐。
“很难讲，她提前打了招呼，说是这段时间会经常请假，具体怎么请还要看她婆婆的病情。”冰姐为难极了。
“这样子我们也很难做，听说她丈夫要回来家发展。不知道她以后怎么打算。欸！”
“回老家！”璐姐惊呼，“那这样艳姐岂不是要离开。”
“也不一定要离开，她老家那边正在建分厂，有可能只是调岗。”
“那就好。”
食堂吃饭的人变的稀稀拉拉，三人吃了饭赶回办公室。
到春节放假前，艳姐只出现过一次。整个人憔悴了许多。良美一边忙实验室，一边忙办公室装修的事。
装修中间横了个春节，刚刚规划好工位的位置，开始放年假。
除夕这天，良美久违地约陈景出来。
—难得，你主动约我出来。
—现在认识的人就你一个，不约你约谁。
给陈景发信息的时候，良美已经在路口等。
现在彻彻底底是冬天了，别人都说南方的冬天不冷，一年四季有三季是夏季。但良美却从没有这种感觉。春天是春天，和秋天感觉有点像，都很短暂，夏天最长，冬天比春秋要长一点。她感知季节的变化不是通过温度——暖冬时，这里多的是有人开冷气睡觉——而是通过手机，手机提醒她立秋了，她就能感觉到空气中开始有凉气，提醒她立春了，她便觉得四周开始变暖了。
现在也是，冬天了，她便感觉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冷飕飕得。
今天天气不好，云彩总是路过，躲开树荫，她尽量站在有太阳的地方。
路口深处是一片荒地，以前长满了人高的杂草。自从有人从高空抛尸到杂草丛中，路口的荒地便被彻底铲平，现在种的是小叶榄仁树。
她对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是小叶榄仁。在北方，从没见过这种树。
怎么会有树长的这么乖巧！
侧枝一层层往上长，每一层都是水平展开，树冠呈伞形，纤细规整。春天，比少女发丝还柔软的枝条抽出一点点的绿芽，每一层都如此。若在晴朗天气，抬头去看，是最鲜活的绿色星星。若在河边远远看去，也是极好看的。
夏天，小巧的叶片鳞次栉比的长出来，整个树顿时茂盛起来。远远站在那里，是梳着油亮麻花辫的小姑娘。人工在树下安了彩灯向上照，整个染了胭脂，晕了海蓝。一排排照过去，下面的灯如探照进裙底的眼睛，一个个红的，蓝的，紫的。
冬天落光叶子也不怕，只看它的枝条也不单调，太过纤细的枝条比不上大榕树，但在风雨中自有抵御之法。
良美站在路边看了良久的树木，将小叶榄仁和旁边的榕树，樟树比较了一番。最后也没纠结出三种树哪个更好。
陈景跑过来，穿着厚西装料的格子长裙，上面是同色的针织毛衣，外面套了一件霞尾红的妮子外套，脚上是一双黑色皮靴。
良美有点后悔，出门前穿了双白色的运动鞋。她怕冷，穿的是浅色带绒阔腿裤，上面也是浅色毛衣，外面套的是暮蓝外套。
她们的外套还是一起去买的。
“去哪里？”陈景问。
良美楞了片刻。
“你叫我出来，却没想好去哪里。”陈景笑。
“去海边吧。”其实她也没想好，只是不想一个人待在住处。
“好。”陈静没说什么。
两人沉默地朝海边走去，她们住处离海边大概有四个街区，走半个小时能到。头顶的老榕树发出气根像胡须一样，拂过两人头顶。
良美看着胡须，情不自禁笑了。
“笑什么？”陈景问。
“第一次看见这种根的时候，”良美难掩笑，咧着嘴问：“你觉得它适合做什么？”
“适合做什么？”陈景笑着摇头，“不知道。”
“我觉得它适合来上吊。哈哈！”大笑。
陈景回头瞅了一眼，“是挺合适的。”
“为什么去海边？”陈景问。
“算是传统吧，去年去了，今年也去，以后每年都去一次，在每年的最后一天。”
“你平常不去吗？”
“你平常去呀？”
“是，平常我也会去。你上一次去是什么时候？”
“去年除夕。”
“你这频率有点太低了吧！”陈景嘟囔。
“讨厌的地方去一次都嫌多，每年能去一次，已经是真爱了。”良美反驳。
“既然讨厌，为什么还要去第二次呢。”紧追不舍，陈景势必要问出个所以然。
“虽然冷的让人讨厌，但吹风的感觉还不错。有讨厌的地方，但也有喜欢的地方。我总是在想，想着想着就来了。”良美说。
“典型的口是心非。”陈景白了她一眼。
今天的海滩格外冷，云一团一团路过太阳。海滩的人都少了，零星几个人，摊贩也少了。良美和陈景沿着海堤走了很远，回来时海水已经开始涨潮，天色也暗了下来。
回来的时候，良美裹紧身上的衣服，让陈景走在前面，头抵在她肩膀上。
“这样不挡风。”陈景被她顶着，走路乱七八糟。
良美从后面将手伸进去她口袋，抱住她，脸贴在她后背。
将良美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拉到前面。陈景捧着她的脸，捡起她脸上的发丝别在耳后，说：“你总是这样。”
“什么总是这样。”良美无辜地问。
“不小心，一点防备都没有。”陈景很是无奈。
“防备小心什么？”睁着眼，巴巴地问陈景，自嘲笑：“按理来说，这个年纪的女人，人生阅历都已经很丰富了，像我这样一片空白，蠢得要死的真是少见。”
两人的手交错放在对方口袋，陈景说：“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从周围大家的经历来看，那些所谓的经历没有也罢。换做是我，这样的幸运，是我求之不得。”
陈景深深地看着她，忽然低下头，眼眸里突然湿润，良美呆住了，一句话不敢说。
“我年后，”她深吸一口气，“可能会申请调职离开这里。”
“为什么？你在这里干的不是……”良美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心里六神无主。
“我不想再做你的朋友。抱歉！”陈景的眼泪落在她的衣袖，暮蓝的外套碰了水，晕得更深。
欸！
良美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她的双手在她口袋，紧紧拉着她的外套，忽地松开，抽出双手，口袋顿时空落落。
陈景将她的双手也抽出来，攥住，颤抖的声音：“我喜欢你，一直。”
什么！
良美震惊，眨了眨眼睛。
“从很早之前开始，你一点都不知道。”陈景无奈自嘲地垂着头落泪，“我不想做你的同事，也不想只做你的朋友。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女生，却还总是靠近我。”
她松开了双手，一刹那，良美的手从中间掉落，冰凉刺骨的海风立刻缠上来舔舐。
“我一直喜欢你，很愚蠢的是——这件事我也是在重新遇见你之后才意识到。”抬起头，良美看到她浸满了泪水。
看到她没反应，陈景立刻吞咽一口水，勉强笑着：“没事，不要太在意。只是想告诉你，让你知道。当然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用太在意。”
“好了，”陈景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故作轻松：“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良美站在原地，看着她快步向朝来时路走去，很快消失在路口。
一株异木棉，在路口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