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祈安听话地扭过头,一道身影立刻出现在视线中。
他眯起眼,也许是树荫不足以抵挡刺眼的阳光,他没能看清站在光影下的人的正脸。
“是纪桉。”寻衍提醒道。
……纪桉吗?陈祈安垂下双眼。
先是说纪桉对他很特别,又说纪桉喜欢他,那他呢?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反应?他感觉不到什么特别,还是说纪桉这个人也只是在特定的时间段内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除了掀起一时的波澜外,并没有多么特殊?
陈祈安永远也不会明白,一颗贫瘠死寂的心无法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跳动。
曾经的他是鲜活的假象,当下的他是空洞的真实。
这两种,说不出谁比谁更好。
寻衍见他动不动,那边那位也只是远远地望着这边,不禁感到有些头疼:“……你不过去吗?”
“现在?”陈祈安犹豫了下,“我不认识他。”
再怎么说,纪桉在他脑中也还只是个陌生人的形象。
寻衍:“所以你们才需要一个熟悉起来的过程,不是吗?”
陈祈安没说话,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纪桉注视着他逼近的身影,看见了他身上那件熟悉的黑色外套,眼神不免柔和了来。
那天他走之前去找了寻衍,问他陈祈安难道都没有厚点的衣服吗,寻衍说只有病服,纪桉干脆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让他先给陈祈安穿,自己之后再带衣服过来。
直到回家后,纪桉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脱下的外套竟然是那件。
那件,承载了他与陈祈安回忆的外套。
而现在那件外套又回到了陈祈安身上。
纪桉迈出几步走到陈祈安面前,轻轻看他。
想起寻衍说他总是会忘记很多事情,于是又再次自我介绍:“我叫纪桉。”
陈祈安微微仰起头,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眉眼温和,眼神轻柔,其中有着陈祈安无法解读的情绪。
这样的眼神,好像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嗯。”陈祈安中规中矩地回了句,“陈祈安。”
“我知道。”纪桉有些急地说。
……我知道你知道。
客套话懂不懂?
陈祈安反应迟钝,却也感受到了气氛中弥漫着的尴尬,于是眼神向后飘了下,发现方才带他过来的寻衍已经不见人影。
纪桉一直不讲话,他收回眼神,语气平直:“外套,还给你吧。”
“不用。”纪桉制止了他的动作,沉默几秒后,扯出一个笑容,“你……看看这件外套的口袋。”
陈祈安不明所以,把手伸进左边的口袋,措不及防碰到了几粒不到指尖大小的不明物体,触感有些硬,像是什么东西被吸干水分后的残余物。
他停下来动作,抬头去看纪桉:“这是什么?”
纪桉半天不说话,陈祈安皱着眉,随手捻了几个出来,看着指尖几粒淡黄色的花瓣,依稀还能闻到那股清香:“……桂花?”
原来如此,那股香味并非他的错觉,而是这口袋里的桂花发出的花香。
陈祈安看见他一副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神情,随口问道:“这是你摘的?”
纪桉笑了声,看着他:“是你。”
我?
陈祈安愣了一瞬,再次与他撞上视线,这次他在那双清澈的瞳孔中看见了难以言喻的失落与垂怜。
这样显而易见的柔和感情让陈祈安感到陌生,恍若深水渐渐漫过他的身体,温柔地掠夺他的呼吸。
这样的神情不过出现了一瞬,下一秒纪桉又不着痕迹地将其隐藏了起来。
又是什么?我又忘了什么?
陈祈安心中一股没来由的愠怒,他们都是洞悉过去的人,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一概不知,知情人还要时不时露出惋惜的神情来表示对他的失望,多少有些不公平。
纪桉此时已经平复了情绪,解释道:“这件外套你以前也穿过,这是你在那个时候摘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摘的?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借我外套?”陈祈安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什么关系?纪桉噤了声,无法做出回答。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纪桉从来都无法揣测陈祈安这个人的内心,倘若陈祈安是一本晦涩难懂的书,他便是至今为止仍被困在书中的人,那些繁杂的文字令他望而生畏,却又忍不住倾注所有心血去剖析和鉴读。
殊不知,这是一场痛苦观摩的全过程。
“我们以前不是很熟。”纪桉笑着说。
紧接着,像是等不及了,又或是害怕谎话被轻易拆穿,纪桉说:“我们走吧。”
陈祈安闻言,想跟着他,纪桉却突然后退几步与他并肩,表情坦荡自然。
*
纪桉开了私家车过来,上车的时候司机还坐在里面,陈祈安进去后能明晃晃地感受到司机在前方向他投来的视线,他看过去,司机冲他笑了笑,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目视前方。
陈祈安没有问要去哪,其实就算是要把他卖到哪个山沟沟里他也丝毫不在乎。
而一旁表面上平静的纪桉实则一直在用余光打量他。
眼神掠过他空了一大块的衬衣,纪桉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在医院真的没有其它衣服吗?”
因为他记得这件衣服陈祈安从前上学的时候就穿过……
“没有。”
纪桉尽量用正常的语气:“那也至少买几件合身的吧,这件大太多了。”
其实不是大了,毕竟从前陈祈安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尺寸刚刚好,现在宽松这么多,也只有一个原因。
“没必要。”
说完这句话后,车内的气氛又重回寂静。
今天是周日,街道上熙熙攘攘,直到车子停在了某个地方,周遭的吵闹声随着汽车的前进变得越来越大。
原本闭着眼睛的陈祈安在此刻后知后觉地睁开了双眼。
应该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他撑着车座上的软垫直起身,车内的皮革香让他头晕脑胀,他勉强打起精神,掀起眼皮,于是车窗外的场景直直撞进他眼底,比尖锐的灯光刺进瞳孔时更加剧烈的痛觉开始在眼眶扩散。
陈祈安几近慌张地揉了揉眼睛。
车座上的软垫恐怕已经被他抓出了褶皱,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几秒后,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纪桉挪到了他旁边。
“这里,你还记得吗?”
这道声音,这副场景。
像一台落幕已久的情景剧,在此刻又重新上演于脑海中。
陈祈安放下左手,被车窗遮挡着却仍然清晰的几个大字映入眼帘,那是挂在大门口的一个金属字牌。
第一中学。
他哑声开口:“这是哪里?”
“我们……以前的高中。”
纪桉在这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把车窗降下来后问:“不舒服吗?”
这算是应激反应吗?
“你不用下去,带你来这里只是想看看能不能让你想起来点什么。不舒服的话,我们现在就……你干什么?”纪桉的话音在陈祈安打开车门时戛然而止。
如果气味真的是某段回忆的标志,那么陈祈安一下车就踏进了这个标志内。
伴随着暖阳若有若无的清冽暖香,他面向校门口,闻到了小摊小贩的食物香气,耳边是蝉鸣伴奏下学生细碎的交谈声,在此刻交织成一个荒诞的梦境,托载着他乘向过去。
身后的纪桉声音罕见的带上了冷意:“为什么要下来?”
陈祈安转过身,紧紧盯着他:“既然要让我想起来,为什么不去这里?”
陈祈安实在搞不懂这人要干什么,从见面起一直保持的温顺在他眼里十分虚伪,他直觉这人绝不是真的温和谦逊,可纪桉表现出的关心又是真的。
只是他不知道,再怎么虚伪的温和,在见到了以为永远见不到的人后之后都会百倍千倍的变做真实,并毫无保留地赠予所爱之人。
纪桉原本是这样的,可他现在终于露出了破绽。
“既然你这么不舒服,就先回医院吧。”纪桉不由分说地想要把他塞回车里,陡然听见了陈祈安无助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我不想回去!”
纪桉第一次听见他这么激动的语气,愣了好半天,心跳几乎漏了半拍。
他走到陈祈安的身旁,将车门关上,离陈祈安不到一分米,温热的气息洒在耳边,还有刻意柔和下来的声线:“好,不回医院。”说完不知道是对司机还是陈祈安,极轻地说了句,“回家。”
家?
我真的有家吗?
陈祈安在恍惚间好像靠到了纪桉的肩上,纪桉的脸颊触到头顶的发丝,声音直直传入耳内:“睡会儿吧。”
“以前的事……我都会告诉你的,全部都会,现在先不要着急,好吗?”
陈祈安忍不住轻轻闭上了双眼,他在心里很小声地回:好的。
这一次,他爱的人向他要求聆听自己曾经的痛苦。
但愿这层层叠加的痛苦不会使他燃尽希望,而是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