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崔峥在他面前说了江晚阿兄之事后,他念其孤苦无依,也就不与她计较,可今日在瘴气险境里,她独食药丸就算了,竟然不顾同行之人生死,独自偷生,这样自私自利的女子他还是头回见!
更加可恨的是,这小娘子面对他的质问竟然露出不屑的轻笑!
若不是他身上还乏力,他定要跳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骂人了。
“你误会江晚了。”崔峥见薛嘉年怒不可揭的样子,想着再不解释清楚,就更加说不清了。
原来并非江晚撇下众人,她方才是去找能解瘴气的草药,他们三人能醒来全是她的功劳。
“这是薤叶芸香,能解瘴气。”江晚摊开手掌,一株小草正在她手心里,叶子翠绿,花蕊鲜黄。
似乎是为了让薛嘉年看得更清楚些,她上前一步,将手伸到他眼前。
薛嘉年看着眼前的草药,脸上火辣辣的,是他先入为主,误会她了。
见他神情尴尬,江晚心中了然,唇角微翘,不待他开口,她似忽然想起,又凑近他道:“就是刚才我一时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捣药,这芸香是我用脚碾碎喂给你的,薛公子应该不会在意吧?毕竟这草药可是用来救命的。”
他看了看江晚,只见她眼神澄亮,一脸诚恳,又看看她手中的草药,脸色变得晦暗,眉头紧拧,想要张嘴说什么又被她打断。
“大家还是赶紧出林子,瘴气里不宜多待。”
说完便转身往回走了。
一转身江晚便忍不住低笑起来,刚刚薛嘉年脸上的神情那叫一个精彩,方才他骂她的话,她可全都听到了,她知薛嘉年对她颇有成见,其实她是用石头捣的药,却一时兴起,骗了薛嘉年。
崔峥快步走到她身边,轻声道:“你怎如此调皮?”
江晚看向他,对上一双浅笑的黑眸,她一时恍神,他语气微嗔,不似责怪,好似...宠溺,就像从前她每次躲在门后吓阿兄,阿兄也是同样的神情说她调皮。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凛凛心神,嘴唇轻抿,继续向前走。
这一刻,崔峥仿佛又看了从前的江晚,恣意率性,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不顾忌不犹豫。
没一会儿,几人便走出了密林,这次不用问路,他们便知该往哪边走了,沿着小路走了一阵,不远处的山坡上绿草茵茵,一个孩童躺在草地上,翘着腿,嘴里叼着根草,身边一头黄牛正在埋头吃草,正是刚刚给他们指错路的放牛娃。
想着自己的小命差点就丢了,薛嘉年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走到放牛娃身边,揪着他的耳朵,将他从地上提起:“你说,你是不是故意指错路的?”
那放牛娃的耳朵立马被揪得通红,他却似不怕疼,只恶狠狠地瞪着薛嘉年,像一头凶狠的小兽。
看着放牛娃不认错的样子,薛嘉年更生气了:“你爷爷的,你居然敢瞪我?”
“我爷爷早死了,我阿爹也死了,都是被你们中原人害死的!”
放牛娃使出全身力气喊出,方才坚毅的眼睛逐渐微红,眼眶里兜着泪。
听了他的话,薛嘉年微微一愣,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轻了,他问道:“你阿爹和爷爷是谁?我们中原人怎地害死了他们?”
“八年前岭南发生饥荒,我阿爹和爷爷都被活活饿死了,你们中原人只知让我们纳贡为奴,却见死不救,怎不是你们害死的?”
十岁左右的男童用他毕生最洪亮的声音喊出,从他记事起,他就没见过阿爹和爷爷,可他却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谁,该恨谁,他恨所有的中原人。
这仇恨来得荒唐,薛嘉年想同他理论,“那明明是天灾,怎能...”
不待薛嘉年说完,崔峥出声说道:“嘉年,放开他。”
“可...”
“放开她。”崔峥又说了一遍。
薛嘉年只好放开手。
放牛娃见人放开他,忙牵着牛下了山坡。
崔峥一言不发的独自向前走去,薛嘉年摸摸头,唉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宋青瞧了瞧放牛娃远去的背影也快步跟上。
江晚不明所以,只觉周遭的空气都冷凝了,但见几人都噤若寒蝉的样子,她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
很快几人便进了金山城,一路来到李季已打点好的客栈。
崔峥站在客栈的窗前,客栈临街,窗下便是街道,虽不似嘉南繁华,却也人声鼎沸,行人来来往往。
想着今日的放牛娃,那孩童的话让崔峥如鲠在喉。
八年前父兄丢失赈灾粮食,让岭南百姓希冀落空,无数的人被饿死,最后激起民变,圣上斥责崔家父子无能,下旨夺爵抄家,给岭南一个交代。
可到底让岭南黎民寒了心,虽过了这么多年,却还是如此仇恨中原之人。
如果当初是因父兄无能才生祸端,那崔家被抄,他无话可说,可若是有心之人暗害,那就...休怪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
想到这,他一拳砸在窗棂上。
李季敲门进来回禀,之前遣出的暗卫查到密信出自金山城郊一位打铁师傅之手。
崔峥听后立马命他备下马车,他已迫不及待要去一探究竟,父兄蒙冤,成为众矢之的,他恨不得马上为其昭雪。
他坐着马车从客栈出发,一路向城郊驶去,一阵疾风吹起了帘子,他朝外瞥了一眼,却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江晚正低头在一处摊子前挑选东西,眉眼含笑,宛若娇花,一旁站的是...宋青。
他放下帘子,正欲问赶车的李季,李季已然看到两人,停下了马车。
“宋哥,江晚,你二人怎在此?”
“我陪江晚买些东西。”宋青答后,见是李季驾车,便猜到车内应是自家上司,便开口见礼,
崔峥探身撩开帘子,点了点头,余光却看了看江晚的身后,摊子上摆的是各色香囊,可瞧这样式却像是男子用的。
他挑了挑眉,说道:“我去城郊查证一事,还需江娘子帮助,还请江娘子与我同去。”
瞧着他的冷脸,江晚心中疑惑,她能帮他何事?不知是不是上次密信之事,可上次她已坦言她未找到任何线索。
但不知为何,此时他开了口,她的脚好像不听使唤兀自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后,她想问问他是何事,可他却一直闭目养神,倒让人不好开口相问了,她只好靠着车壁也闭目小憩起来。
没有听到预想的发问,崔峥缓缓睁开眼,瞧见江晚竟已安然入睡,长睫微垂,如玉面容一片恬静,一阵清风吹来,几缕秀发散落下来,随着风轻扫面颊,安睡的她皱了皱眉头,睫羽微颤,红唇轻翘。
他眼眸渐沉,伸出手,抚在她的鬓边,轻轻将那几缕恼人的秀发拨弄开。
正行驶在田埂上的马车“哐嘡”一声,车轱辘像是碾上了块石头,震得车身一晃。
江晚的头撞上了车壁,她摸着头睁开眼,疑惑地看着近在咫尺手。
他轻咳一声,立马坐正身子,收回手。
江晚以为他也是被颠醒的,也没多想,见他醒来,欢喜地从怀中拿出一个香囊递给他:“大人,这是我买来送给大人的香囊,岭南湿热多虫蚁,里面装了我配的香料和草药,可以驱蚊防虫,还可以清热祛邪,提神醒脑。”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香囊,青碧色的锦缎料子,上面绣着精致文雅的幽竹,道谢后抬手接过,扑面而来的是清新香气不见药味,时下众多王孙公子都喜欢佩戴香囊,先前他总嫌那买来的香囊气味甚浓,味道熏鼻,不耐烦带这物件。
而江晚送他的这个香囊,闻之,香气淡雅绵长却不浓郁,仿佛置身潇潇竹林之中,颇对他胃口。
江晚见他将香囊挂在腰间,心中欢喜,她本就擅长调香制香,对香道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此时心情好便忍不住多言几句:“香不仅能芳香养鼻,还能颐养身心,而世间万物各有气味,香料调和出不同的气味,也能将世间万物汇聚其中,让人闻之心生欢喜,心境开阔。”
“气味都是有记忆的,我闻到果香,便能想起夏日里在葡萄架下惬意地乘凉小憩;闻到菊香,便能想起与阿兄重阳节登高望远;闻到墨香,便能想起往日里阿兄教我练字。”
“大人,你可有类似经历?”
江晚问他,她嘴角含笑,眼眸澄亮,微风吹过,发丝飞舞,她的笑容如冬日暖阳,明媚而令人心醉。
他呼吸微滞,心里某处似被羽毛拂过,他木然地摇了摇头。
从前他不曾有过这般闻香经历,可从此以后,但闻香气,他都会想到今日,她笑靥如花地问他。
马车停下,李季在马车外说到了,两人下车了。
打铁铺子位置偏僻,铺子黝黑狭窄,门口的炉子烧得炙热,旁边站了位中年男子,四十来岁,一件褐色袍子洗得褪成了灰色绑在腰间,赤着胳膊,一手拿着锤,一下下地捶打着石台上通红的热铁。
两人一走近,便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脸上犹如热蒸一般。
那师傅见有人靠近,余光上下打量一番,见来人不像是来买铁器的,便收回目光,专注地打着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