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峥拱手问候,这铁匠既知晓当年隐情,又想为父兄伸冤,定是与父兄相识之人,他不想虚与委蛇,便直接言明来意。
铁匠慢慢放下手中的锤子,一瘸一拐走到他面前,努力睁大浑浊的双眼看着他问道:“你是...”
语气半是希冀半是戒备。
“我是武安侯故人。”崔峥微微颔首。
铁匠半抬起手指着他喃喃道:“你是..你是..侯爷的...”
很快他便认出眼前之人,他的眉宇与他的父亲太像了,很难不让人联想起来,当年武安侯只带了长子,可人人都知武安侯还有一子。
他忙将崔峥与江晚迎到铺子的后面,这里朝着一条小溪,不似前面那般热潮翻涌。
江晚按下心中的疑问,不明所以地跟在崔峥身后。
“我姓李,本名李善,原是武安侯麾下的小将...”
李铁匠介绍着自己,原来当年他也是跟随武安侯护送赈灾粮食的一员,只是进入岭南后,天气湿热,水土不服,他旧伤复发,无法随行。
“侯爷选择从瘴气林穿过并非贪功冒进,实则当时岭南灾情严重,若是带着粮草翻越鸟人山至少需要十日,可若从瘴气林穿过,只需要半日即可,能足足节省九日半,那省下的时间可多救下几千人之众。”
崔峥沉默,父兄为人沉稳,从不是贪功冒进之人,既选择走瘴气林,必是有万全的准备。
“当年侯爷请了名医,开了药方,一众将士都服下了防瘴气的药,怎会身中瘴气丢失粮草?后来听到噩耗传来,我如何也不敢相信。”
说到此处,李铁匠老泪纵横,心中悲怆,当年一行几十人最后只得他一人幸存。
“这事必有蹊跷,后来我暗中探查,却遭遇阻拦,越发笃定这事背后定有人操控,可我孤立无援,查证之事进展缓慢,直到两月前大夫说我身子亏空的厉害,时日无多,这才想着传信到盛京,不能让这秘密随着我入土,老侯爷实在是冤啊!”
说完李铁匠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崔峥缓缓起身,跪在地上,朝着李铁匠深深叩首:“世叔恩情,崔峥铭记在心。”
作为唯一幸存之人,他本可隐姓埋名安乐一生,却为了父兄甘愿留在岭南苦地,凭着对父亲的信任经年久月地独自探查,这份恩情很难不让人动容。
见他向自己下跪,李铁匠唬得一跳,忙扶起他:“小公子,万万使不得。”
看着崔峥神情坚定,李铁匠心中甚慰,又为其担忧:“只是我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再帮不了你什么,前路艰辛,小公子万要珍重。”
崔峥点点头。
从打铁铺子出来,回程的路上,崔峥不发一言,江晚见状也暗自沉默,心中却如翻涛巨浪拍过,从前他说过他父兄含冤而死,她唯恐提及他伤心之事,并未多问,他也说过此次来岭南是为查案,可她从未将这些事联想到一起。
今日听了李铁匠所言,她方知,在轰动大昭的岭南旧案中,被褫夺爵位,查抄侯府的武安侯竟然是崔峥的父亲。
从前阿兄失踪,背上盗窃的污名,她心中悲痛气愤,恨不得将那些人的嘴给缝上,而他的父兄被圣上定了罪,昭告天下,受天下人唾弃,受岭南人憎恨,她能体会到他此刻的心情,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他。
“停车。”
崔峥突然出声。
李季勒马停稳马车后,他下了马车,让李季带着江晚先回,便独自向前走去。
江晚知晓他定是心中烦闷,便让李季先走,她也下了马车,走在崔峥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
此时夕阳缓缓落下,他们朝着日落的方向走去,身影被拉得老长老长,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仿佛能走上一百年,一千年。
微风吹过,带起路边的花香,是白兰花散发的香气,沁人心脾,
崔峥负手而行,身影修长,迎着夕阳仿佛身体周遭镀了一层光,莫名地这一刻,江晚坚信他定能还武安侯父子公道。
“呜呜...呜呜...”
一阵哭声随着风被送了过来,似是个孩童的哭声,江晚还在四处张望是从何处发出,崔峥已抬脚走向了路边林子里,她连忙跟上。
林子里似乎是被猎户布下了捕捉小兽的陷阱,一孩童误入其中,被粗麻绳编织的网兜牢牢捆住,挂在了树枝上。
那孩童见有人来,忙喊了两声救命,待看清了崔峥的面目,却忽地噤声。
江晚抬头细瞧,不觉好笑,竟又是那个放牛娃,不过这次只见娃,不见牛。
她笑道:“小孩,咱们可真是有缘,一日都能见三回。”
那放牛娃心气颇高,见是有“旧仇”之人,连忙收起眼泪,也不呼救,哼了一声,别过眼,不看他们。
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下来,若是独留他在林中,甚是危险,她看向崔峥,还未开口,便见崔峥自腰间甩出一把匕首,直向那放牛娃飞去。
放牛娃见澄亮的匕首朝自己射来,以为这可恶的中原人想要取他性命,抱着头想要躲避,奈何身在网中,无处可逃。
那匕首斩断挂起网兜的绳子,又飞了回来,崔峥接住回旋的匕首插回腰间,一个飞跃腾空而起,双手接下从树上掉下来的一团,稳稳落在地上,他将孩童放在地上。
放牛娃似还未从被人救下的震惊中回过神,双脚落地后,愣了半天才手忙脚乱地把身上的绳索解开,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崔峥,仍倔强地不肯开口道谢。
江晚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头,说道:“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家吧。”
他似乎很不喜人拍他的头,却也没躲开。
“还有你身上的疹子,可采夏枯草的根茎煎服,一日三次,三日后便可痊愈。上次见你的山坡上就有,开了紫色小花的就是夏枯草。”
放牛娃猛地抬起头看着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颈间,也不回答江晚,自己嘀嘀咕咕走了。
看着小小的背影离去,江晚无奈地笑了笑,而后两人肩并肩地往城里走去。
次日下起了雨,空气中湿闷的厉害,让人提不起劲,只想打瞌睡,崔峥起床后下了楼,薛嘉年和李季正坐在客栈大堂里准备用早膳,他来得刚刚好。
他才坐下,便发现他们两人腰间都挂了一个香囊,颜色不一,上面的图案也不同,但都与江晚送给他的一样精巧。
见他目光所至,薛嘉年道:“江娘子给每人都送了个香囊,说是可防虫蚁,还能预防疾病,我闻着比盛京弥芳阁里卖得还好闻,我闻闻你的香囊是何味道?”
说完,他就准备上手去摘崔峥腰间的香囊。
崔峥拿起手中的筷子往他手上一敲,薛嘉年吃痛,缩回了手。
薛嘉年气鼓鼓地看着他,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崔峥不理他,朝着李季问道:“她人呢?”
谁?李季不明所以,微楞,想到应该是问宋青,便道:“宋哥与江晚一道出去了。”
崔峥淡淡道:“做什么?”
“江晚想去附近的山上看看,宋哥担心她安全,便和她一起。”
李季说完又想着他们来岭南是有正事要干,可不是来陪人家姑娘采草药,怕崔峥生气,就找补一句:“宋哥说他可以趁机探探附近的地形。”
见崔峥没说话,李季放下心来,继续吃饭。
饭后,崔峥将李季叫到自己房中吩咐一番。
昨日从李铁匠探得些许消息,既然父兄当年进瘴气林之前有服用草药,那便从这草药查起,当年事发之后,本地官府也曾走走过场查探过,所涉卷宗都在封存在郡守府,药方也在其中。
郡守府的地形,布防和换防安排都需打探清楚,李季领命而去。
傍晚时分这些事便被打探清楚,事关重大,深夜趁着月黑风高,崔峥身着黑衣亲自潜入了郡守府,许是长久以来,此地安逸,养得侍卫散漫慵懒,他犹入无人之境,入府之后不过一刻钟就找到了药方。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将药方记下,一回客栈便提笔将药方默写出,只是他不通药理,这药方有没有问题,他瞧不出,但有个人一定可以。
他拿起药方出门,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一身黑衣,怕吓到人,又回房换了一身常服。
江晚房里的灯还亮着,他敲了敲门,房门应声而开。
夜已深,但江晚还未歇下,一早她就去了金山城附近的山上,今日她足足跑了两座山,对着阿兄生前留下的目录,一路问着山上的猎户和采药人,她收集了十几种草药。
一回客栈,她便把草药清洗后分门别类归置好,又提笔记下各类草药形状和生长习性,只是药效一处暂且空着,还需将来查证敲定后再记下。
今日的成果颇丰,她内心欢喜,写着写着便到了深夜。
听到敲门声,她起身开门,打开门,见到竟是崔峥。
崔峥说明来意后,拿出默记的药方递给她。
她细细看了看药方,又担心自己学艺不精,将药方里的几味药对照着药典一一核对起来。
良久,她抬起头对他说道:“这药方所载之药确实有祛秽避瘴的功效。”
崔峥闻言微微失落,看来得寻找其他的突破口了。
“只是...”江晚言辞犹豫,有些不确定。
“只是什么?”崔峥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