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方乾匆忙赶回来打开门的时候，家里昏暗一片，没有开灯。环视一圈，才发现沙发前有一团黑影。
开灯，关门。
光线的变化和不断发出的声响，没有让团成一团的人有任何反应。叶帆坐在地上抱着腿，将头埋进膝盖里，似乎不想和外界有任何联系。
让他清醒的，是炒菜的声音，和一股呛人的辣味。
叶帆转动一下眼珠，抬头发现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被子。宽大厚重的棉被将他结结实实地围在中间。
暖和到要出汗的地步。
客厅，厨房，沙发对面的过道，灯火通明。厨房里不断传出的热闹的翻炒声，空气中游荡着一股熟悉的辣味。
叶帆缩了缩，将被子拉一拉，闭眼把头一起埋进去，裹得更严实一些。
耳朵里模模糊糊地传来许多声响：铲子磕碰炒锅的声音，扭动开关关天然气的声音，拉开碗柜的声音，铲子碰到盘子的声音，脚步声，盘子接触饭桌的声音，拉动座椅的声音。
密密麻麻的细碎声响让叶帆的听觉越发灵敏。叶帆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试图把每一条缝都封起来。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他。不要来管他。
半响，只有更加细微的咀嚼声。叶帆紧紧被子。
一阵铃声响起。
“喂，李叔。”
“在吃饭。你那边有什么事？”
“行，你慢慢说，我有时间。”
“我建议你先把人带出来，我可以帮你带几天。其他的之后再说。”
吃饭和聊天的声音不断透过被子传进来，叶帆的思维逐渐抽离出身体。
身体放进不被感知到的虚空，而思绪放空，飘离，混合着那些日常的声响，附着在空气中，沙发上，饭桌旁边。用着游离的视角感知一切。
这样就好。
打完电话，又吃完了饭。那团被子还是纹丝不动地杵在那儿，甚至裹得更紧了。
盛方乾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露出一条小缝，刚好可以看见叶帆被憋得通红的一张脸，汗珠布满，右脸格外红些，似乎有点肿。
饭菜的香味一股脑钻进鼻子，比脑海先清醒的，是饥肠辘辘发出嗡鸣的肠胃。
叶帆再次睁眼，就发现一盘红彤彤的辣子鸡丁放在不远的地上，正好穿过被子露出的缝隙，直直印进眼睛里。
那盘菜，一半干辣椒一半鸡丁。
一道声音传进来：“出来吃饭吧。”
叶帆重新闭上眼，不言不语。
盛方乾靠近那团棉被坐下来，尝试轻轻将手搭在上面，以一种叶帆感受不到的力道。
“你在想什么？遇到事了？”
叶帆沉默着，身体处在一个诡异的空间里，皮肤潮热而骨肉冰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撕扯着他所有的感官。
盛方乾移走菜盘子，自己弯下腰，通过小小的那道缝观察叶帆：“你现在想吃东西吗？”
叶帆睁开眼，发现他只是看着，没有太靠近，也没有掀开被子的动作。视线垂下来，依旧没有说话。
良久的寂静。
叶帆的意识被身体的不适感占据，又不得不随时感知到外面那个可以随时拉走他被子的人。
直到嘴唇上碰到什么东西。
叶帆恍惚的意识又开始聚集，发现是一块被筷子夹着的鸡肉，小小的，红彤彤的。
叶帆费劲朝后面躲开，下意识抿抿唇。
一点点滋味被措不及防的送进嘴里，绽放在舌尖——微麻，微辣，鲜香可口。味蕾的刺激让他想起了刚才那盘火辣辣的鸡丁。
半响，生存的本能促使他张口衔走那块鸡肉。麻辣爽口的味道让他开始嚼动。
又一块鸡肉被送进嘴里。几块之后，换上了勺子，里面还配上了半勺白米饭。
叶帆一顿，还是乖乖张嘴含进去了。
就这样，叶帆慢慢吃完了平生最奇怪别扭的一顿饭。就像一只镇压在黑暗里的恶鬼一样，被喂食。
“食欲不错，难得吃这么多。”盛方乾艰难撑起麻木的双腿，拿着空碗去了厨房。
平静平和的声线让叶帆恍然觉得，此时此刻和之前每一天的晚餐没什么区别，甚至还难得的就食量得到了一声肯定。
叶帆失笑。不小心牵动到背部，难捱的酸痛瞬间袭来，让他忍不住直起身体，掀开了被子，伸出头来透气。
客厅里冷冷的空气吸进肺部，叶帆被激得打了个冷战。
然后看见了又端着一碗米饭走过来的盛方乾。
叶帆裹紧身上的棉被，往后躲，却被沙发挡住了去路。他想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觉得有点尴尬。
盛方乾看见他终于肯出来，问了一句：“再吃点？”
叶帆摇摇头，觉得右边脸上有些胀痛感，又开始有些晃神。
盛方乾没说什么，又收回了厨房。
折回来就直接在沙发上坐下来，大腿将将挨着被子，但没有触碰到叶帆。
“告诉我，你怎么了？”
语气依旧平淡，似乎只是随性聊会儿天。
叶帆别过头看向阳台，低声回答：“没什么，就，心情不好。”外面的天早黑尽了，窗外一片浓稠的墨色。
“遇上什么事情了？”
“没有事情。”叶帆想了想，的确没有事情，就是他难以启齿的矫情而已。
“我想听听。”盛方乾看着他一头乱糟糟的卷发，就在他的手边，抬抬手就能够到，“我们似乎还没有机会这么坐下来聊聊天。”
下班回家，盛方乾只会在晚饭阶段看见叶帆。晚饭过后，他就会躲进卧房里。
叶帆从来不在客厅里看电视玩手机，更别论聊天。
叶帆收回视线，挪了挪发麻的腿，换个了姿势靠着沙发。“我不太会聊天。”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叶帆想了想，问：“我这个人，是不是很麻烦？”
“不麻烦。”盛方乾看着卷发中间的那个发旋回答。
“我有时候是很麻烦。”叶帆垂下眼睛，“但是我也不想的。”
盛方乾重复了一遍：“我不觉得你麻烦。”为表真实，还给出一个评价：“你是个合格的室友。和你一起生活很省心。”
省心？叶帆歪头瞧他，“你真的不觉得麻烦？”
“你很好，不麻烦。是有人说你什么了？”
“怎么会？”叶帆笑笑，回过头看着被子上灰色的条纹自嘲：“是我说了什么才对。”
“你说了什么？”
叶帆眨了一下眼睛，试图屏蔽随着听到的问题而涌上心头的情绪，“我，我把我朋友……”
叶帆说不出口，他很多时候都感觉到语言的苍白无力，无法表达出心中情绪的十分之一，所以也越来越来喜欢沉默。
“骂哭了？还是骂死了？”
叶帆回头，略带诡异看了一眼旁边坐在沙发上的人。
盛方乾靠在沙发上，对上他的视线，一脸冷淡地评价：“你脾气那么好，我也觉得你不至于把朋友骂哭，也没有那个能力骂死人。”
叶帆默默转回了视线。把不准他是真这样想的，还是在说笑。
“那就是朋友之间吵了一架。你们吵什么了？”
叶帆刚才被打岔一番，情绪平静了不少。“是我单方面骂她。就是Aurora。”
“Aurora？Rob的前妻？”
“嗯，她叫顾晨曦，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
“你骂她什么了？”
叶帆回忆着那通被挂掉的电话，“她很关心我，我只是想和她谈谈，没有想过伤害她。”
“是我错了，说话太过分。”
“感受是中立真实的，无关对错。如果什么人让你感受到不愉快，一气之下说了不好听的话，那么一定是在什么事情上，他有让你不舒服了的地方。”
有吗？是有的。
叶帆不喜欢顾晨曦必须要对他的每件事情了如指掌，那会让他觉得恐惧，好像必须要有一个人来帮他掌握他的人生，才能正确的活下去。不然，他仿佛就会发狂，疯掉，杀人放火。
明明之前那么多年，从没有人这么做，他也认认真真活得好好的。
盛方乾继续追问：“她做了什么事情？”
叶帆吞下那些想法。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旁人没有走过他的路，不会理解的。“她很好，这些年帮了我很多。”
而且，他不愿意说顾晨曦的不好。
“看出来了，否则你不会这么维护她。你们的感情肯定很深厚。”
但是都没用了，一切都完了。叶帆闭上眼，语言苍白无用，但是他又能真切知道语言的厉害之处。
尤其是亲近的人，越亲近，指责的话就越锋利。不用刀子，几句话就能扎进身体里，痛得人喊都喊不出声音。
“那就去道歉。要是你觉得你说错话了，就去道歉。要是你觉得她也错了，你就让她给你道歉。”
叶帆愣愣睁开眼，“可是……”道歉吗？
“做错事的人道歉，就这么简单。”
“我……”
“你顾忌面子？”
叶帆摇摇头，“她不会原谅我的。”
“那就赔礼道歉。你去选一个她喜欢的礼物，真真诚诚地和她道歉。或者想其他的什么办法。她会原谅你的。”
“就，这样吗？”叶帆转身望向盛方乾。
买一个用心的礼物，诚挚地表达歉意，以弥补自己的错处，并在今后的生活中加以注意绝不再犯。
“就这样。”盛方乾帮他再次确认。
好像，是这样的流程。
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总有许多磕磕坎坎，要是真心在意对方，总会有方法去平复弥补的。
叶帆反应过来，的确是这样的。闹到这个地步，是他又反应过度，小题大做了。
总是这样，一有事情就这样。别人能轻易发觉的事情，而他总是要陷在里面。
看到希望的欣喜，和无助迷茫的挫败感交织在一起，让叶帆一边忍不住笑起来，一边又要努力眨掉眼睛里面的湿润。
盛方乾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盛方乾的沉默让叶帆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一定很怪异。他难堪地低下头，眼里的泪水还是洒落了一滴。
那一滴泪，正巧滴在盛方乾的膝盖上，洇湿了一小片。
叶帆抬手捂住眼睛，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想哭就哭吧，我陪着你，别人都不知道。”
眼泪随着情绪决堤，再也止不住的流出来，淌在叶帆的手心里。
盛方乾的话，那一滴不小心越界的泪水，似喜似悲的情绪，几乎击垮了好不容易才平复心情的叶帆。
叶帆失力地把头靠在那个已经承接了他泪水的膝盖上，眼泪从手心里不断满溢出来。
对不起，暂时让我靠靠吧。
盛方乾抬起手，缓慢地触到那头四处乱翘的发丝。轻轻地顺着一个方向，一下一下地帮他捋顺。
窗外夜色浓重，雨雾笼罩天地。
【2023.11.24备忘录：这个人，哭都哭不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