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人推着一架运尸担架过来,都穿着蓝色防护服,带着口罩和防护帽。叶帆认出其中一个是盛方乾。另一个应该是那个笑眯眯的男生。
担架上的遗体被覆盖住,但是异样的尸臭开始弥漫过来。
叶帆下意识屏住呼吸。那种味道很难形容,类似于臭鸡蛋,腐肉的混合气味。让人本能的发呕想吐。
“叶帆,你留在这儿,周浩然,你进来帮我。”
“我能行。”叶帆口罩下的声音闷闷的。
“听话,待会儿再进来。”盛方乾没多说,直接招了周浩然过来推担架。
周浩然有意无意地偏头,带着轻蔑扫过叶帆一眼。随即上前帮手,看起来对尸臭毫不在意。
叶帆顿了顿,沉默着没再多说什么。看着他们三个人一路进了防腐整容间。
砰!
呕——呕——
叶帆呆呆看着一分钟前刚刚进去的周浩然,这会儿夺门而出,正跪在地上,抱着门口的垃圾桶呕吐不止。
“呕——”周浩然吐完一阵,用袖子擦擦嘴,破防大骂:“妈的,不就是红的白的紫的青的,呕——”又开始吐了。
呕吐物的臭味开始弥漫,叶帆退后一步,离周浩然远一些。他大概能想象一点里面的情景。
不一会儿,里面又出却来一个人。
是那个笑眯眯的男生,现在一脸正经肃穆,但是手里拿着一小团土黄色的软泥在慢慢捏着,问:“没事吧?”
“没事儿。”周浩然低着头坐在地上,靠着墙挥挥手表示没问题。
“你就在这儿歇会儿,不行了就回后勤找你舅舅。”男生说完,对着旁边的叶帆道:“我先进去了,你陪他会儿。”
叶帆点点头。
门外又剩下他们两个人。基于刚刚的承诺,叶帆慢吞吞地从兜里掏出纸巾递给他。
周浩然诧异地盯了他半响,伸手接了过来,闷声说了句“谢谢。”
叶帆懒得回应,当做没听见,转而问起:“刚才他手里的,你知道是什么?”
周浩然抬头深呼吸,缓解恶心,回答:“是油泥吧,里面的遗体头部有损毁,可能部分骨骼缺失了,得先用油泥塑形和填充,再用肤蜡上色。到时候或许还会联系家属,看看是用假发覆盖头顶还是植入真发。”
叶帆有些意外居然真的得到了答案,他原本只是随意搭个话,好把注意力从空气中的尸臭和呕吐物的臭味混合体中移开。
还以为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混。
“在学校蹭再多的课有个屁用!”周浩然闭上眼,拿后脑勺撞墙。满脸不耐烦,又充斥着懊悔:“看两眼就吓吐了,孬种!”
大学生这么幼稚的?叶帆在旁边翻了个白眼,随口问:“那你还去吗?”
周浩然睁开眼看他,问:“我还能进去?盛哥摆明了派人出来赶我走了。”
在炸毛的黄头发,和别扭的尖锥耳钉间,叶帆竟看见了一丝天真的期盼。
叶帆想了想,指了指旁边整容间的门:“门也没关上,你为什么不可以进去?”
周浩然想了想,歪着嘴抬着下巴回答:“信你!”接着挣扎着爬起来:“我再去试试。”
他又自以为帅气地朝叶帆扯着一边嘴角笑,自信地说:“要是被骂了,我不会供出是兄弟你的主意的。放心吧。”
那我还真是谢谢你了。叶帆闭了闭眼,感觉被那个油腻的笑伤到了眼睛。
整个修复过程大概接近两小时,周浩然之后又出来吐了三次。
叶帆怕他脱水,还特意出去找了半天给他买了些电解质饮料。最后一次,周浩然没再回去,脱力地坐在墙边一口一口喝着饮料。
叶帆也没再说什么。现实和理想总是存在差距的。
盛方乾出来的时候,一贯冷淡的表情有些破裂,眉头紧锁,嫌弃的神色已经快溢出来了:“书面知识头头是道,一实操就怕成这样,趁早回去吧你!”
“还没让你上手,看两眼就吐了,胆子这么小你来干什么?减肥吗?!”
周浩然丧着脸不说话。
“你还想进去看看吗?”盛方乾问旁边的叶帆。
叶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点点头。
他心里还沉浸在刚刚盛方乾表现出来的脾气暴躁,说话毒舌的另一面。平时上班,他都这么暴躁吗?
“那进来吧,味道可能有点大,你不习惯的话就马上出来,免得身体不舒服。”
周浩然抬头盯着盛方乾,又看看叶帆,眼神在发出质问:这待遇是不是差得有点太大了?最后又在叶帆身上停留几秒,努着嘴一脸不屑地偏头,翻了个白眼。
盛方乾没正眼瞧他,转身之前道;“撑不住就回去,别在我这儿添乱。”
周浩然眼睛一亮,立马站起来,又跟了进去。
遗体整容间里,易唐鼎拿着调色盘,不断照着旁边的照片调色。身边,是刚刚修复好的遗体。
是叶帆不曾见过的一具身体:裸露在外的是绿色的皮肤,深深浅浅的绿,皮肤上布满细细密密的裂纹沟壑,伴随着一块块发黑的斑块。头上只剩半边头发,另半边是拼接的痕迹,就像机器人的接缝处那样,长长短短的几条横亘在绿色恐怖的皮肤上。
躺在操作台上的身体,已经让人感觉不到这曾经是一个人,更像是……更像是一个道具,一个模仿拙劣的人性物体,带来一种奇异的非人感。
而那条疤痕下面,是上扬的眉毛,睁大的眼,还有微张的嘴和高昂的下巴,仿佛还在惊恐当中,似乎下一秒就会惊叫出声。
混合着那种非人感,弥漫出一种荒诞的本能的恐惧与抗拒。
“怕吗?”
一道温柔低沉的声音传进叶帆耳朵,将他从第一眼的恐惧中拯救出来。
叶帆后退一步,快速低下头,小声回答:“还,还好吧。”
再看时,叶帆下意识避过了遗体的面目。
盛方乾知道他被吓到了,想碰碰他,但是穿戴不方便,只能说说话转移注意力:“之前我们在遗体修复,现在是面目微调和化妆,尽量还愿死者生前的状态。”
“之前等了这么久,要不要回我办公室歇会儿?”
叶帆摇摇头。
盛方乾见状,也不再说什么,转过头开始调色上妆。
那边,易唐鼎早竖起耳朵听个完整,看见盛方乾过来,连忙凑近小声道:“这个怕不是实习的吧?没见你对哪个实习的这么和气。”
盛方乾瞟了他一眼“做事少说话。”
“好的盛哥。”易唐鼎低头上妆,不敢再啰嗦什么。盛方乾对周浩然的斥责他清清楚楚听着,不敢多说,害怕引火烧身。
这边,周浩然早按捺不住,上前仔细看着。叶帆不便上前,就在远一点的地方静静看着。
不管是盛方乾还是易唐鼎,上妆的时候动作极其温柔,似乎手下的人丝毫不见狰狞恐怖,只是安静的沉睡,唯恐打扰到她。
两个人仔细对比着手中的照片,一点点上妆。妆容渐渐覆盖到的地方,恢复到正常人的肤色。
叶帆渐渐看得入神。
遗体的面目渐渐变得安详慈和,是一位和蔼的老妇人,肤色柔和而笑纹充满眼角。
她生前肯定很爱笑。可能会笑着坐在沙发上看着小孙子玩闹,或许还会唠叨几句;会笑着在厨房里做一顿拿手的饭菜,让家里充满饭菜香味;可能也会笑着在公园里和老朋友们忆忆往昔……
盛方乾为死者穿好寿衣,退开一步,“送去吊唁厅吧。”
“好。”
易唐鼎带着周浩然把遗体小心地从操作台上抬进卫生棺,送了出去。
盛方乾收拾好工具,带着叶帆脱了防护服,也退出了整容间,从遗体通道原路返回。
到门口时,他们看见了几个披麻戴孝的人经过,神色哀戚地互相搀扶着,慢慢朝楼上的吊唁厅去。
叶帆看看盛方乾,“他们……”
盛方乾摇摇头:“我不确定。冬天是老年人的生死坎。每天都有几个到十几个。”所以每到冬季,殡仪馆会变得异常繁忙,作息时间就会调成轮休制。
叶帆听得心里沉重。
“刚刚遗体的吊唁厅在三楼的三号。毕竟见过,你要跟着我去吊唁吗?”
“去吧,这是应该的。”
吊唁厅里。
墙上挂着遗像,的确是那位和蔼的老妇人。遗像前方就是她的瞻仰棺,她安静而祥和的躺在里面,周围摆满了一圈菊花。
一位中年女性扶着棺材,盯着棺材里的人,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也哭不出来。
旁边一个齐腰高的小孩子看见棺材里的人,“哇”的一声大哭,就要扑进去:“外婆!外婆……”被他爸爸拦住了。
扶着棺材的女性几乎话不成句:“妈……妈……”
周围的人夹杂着几声哀哀的低泣,别过头不忍再看,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叶帆在门口愣愣看着。
这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盛方乾为什么会选择做这行。他可以让死者有机会又一次回到人间,体体面面来和亲人正式道别。
在司仪的主持下,人们一一上前瞻仰遗容,再见最后一面。易唐鼎和周浩然在一旁守着,周浩然死死咬着腮帮,强忍着泪水。
“你是,为我妹妹入殓的师父吧?”一位老妇人在亲人的搀扶下走近易唐鼎。
易唐鼎伸手扶住她,回答:“是,老人家节哀。”表情肃穆庄严,与之前那个笑嘻嘻的从门后探头的男孩子判若两人。
“谢谢……”她哽咽到无法出声,又强忍着缓了口气,说:“她像是回到了得病前……谢谢你们……”
扶着她的亲人想带她离开,去坐着缓缓情绪。老人不肯,那双枯瘦的手青筋尽现,死死抓住易唐鼎,“她走得体面……孩子,真是谢谢……”
旁边的周浩然忍不住,背过身狠擦眼泪。
易唐鼎低声回应:“这是职责。”
之后,丧家的男主人也过来道谢:“我到过现场,知道我妈她……感谢你们……让孩子们还能够有机会……再看看老人的样子。”
七尺的男儿,泪不成声。
可能不只是死者需要一次体面的道别,生者也需要吧。
需要再看一眼熟悉的人,好好看一眼,看进眼里记在心里,在泪水中释放痛苦,安抚心灵,在最后一面中有勇气去面对和接受离别。
叶帆怔怔地站在门口,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