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吊唁之后,盛方乾交代了周浩然几句,再转头,就不见叶帆的身影。
办公室没有,整容间也没有。
找了半天,看见后山陵园里站着一个人,看穿着,隐约像是叶帆。盛方乾松了口气,慢慢走到山脚。
那人影的确是叶帆。叶帆背对着他,站在一片苍翠与墓碑之间,寒风阵阵略过,他也无动于衷,伫立着要和周围融为一体,萧索,怆然。
与平时的安静截然不同,一身的伤寂。
盛方乾在山脚站了良久。
半响,才拾阶而上,靠近叶帆,问:“你在看什么?”
叶帆没有转头,只是回答:“你的职业很伟大。”声音淡淡的,似乎是从风里传过来的。
“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尽责就好。”盛方乾拉起他的手,果然凉得惊人,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盛方乾又将他的手揣进自己的兜里,说:“自己把那只手揣兜里,你不怕冷了?”
叶帆低头看着另一只手,愣愣地,却下意识将它也递给对方。
盛方乾无奈接过来,揣进另一边的兜里,慢慢揉搓着,让这两只冰手尽快回暖。
叶帆被拉着转向盛方乾,双手被装进暖和的兜里,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意。
想起不久前,顾晨曦也是这样,生怕他冻着了。
四周的风忽而有了逼仄的寒冷,刮得叶帆脸上刺痛,身体已被吹得浸骨的冰凉,脚上似乎也没什么知觉了,叶帆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我后悔了,当时没有好好和他道个别。”叶帆垂着眼说。
“要是你想,可以再去看看他,和他说说。”盛方乾不知道“他”是谁,但大致是已经不在了。
“我不会去见他。”叶帆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垂下的眼眶发红,被凌乱的卷发遮着,看不分明。
盛方乾伸手要去帮他理理头发,一滴泪珠砸在他的手背上。接着,是一滴又一滴的泪洒下,又从手背上滑落在地。
“我绝对,不会去,见他。”叶帆一字一句说着,死死压着声音,不愿露出哭腔,也不愿抬头示人。
盛方乾将他的头抵在自己的肩膀上,捏捏他的脖子道:“哭吧,哭完就好了。”
“他不值得,我哭。”叶帆咬着牙压抑住哽咽,声线轻轻的,努力掩盖住其中的颤抖:“丢下我一个人,他不配。”
连绵不绝的泪水,慢慢浸湿盛方乾的肩膀。
盛方乾抱住他,拍着他的背,道:“或许他也不想。这行做得越久,越知道什么是生死无常,没有人知道哪天会死。”
“他不是。他就是,不要我了。”叶帆紧紧口袋里的一小幅衣料,“不要我了。”
“我在这儿,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说过,你对我很重要。记得吗。”
盛方乾耐性地安抚着:“不仅是我,还有你那个朋友,顾晨曦。她也很关心你。还有那个外国人,叫Rob的?不是也会常常给你发信息?”
“人要往前看,多看看还活着的人。”盛方乾看他的势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盛方乾是见识过他多能哭,那天晚上靠在腿上哭得那条裤脚滴水。但是还好,这次肯让人抱着。
“现在快两点了,饿不饿?我有点饿了,不知道食堂里还有没有饭菜。我们食堂里有一个厨子,大家叫他郑大厨,手艺一绝,但是嗜辣,大家对他的菜是又爱又恨的。”
“大伙都喜欢他的菜的味道,麻辣鲜香,吃起来很过瘾。但也是真的辣。有部分人不太吃辣的,所以肠胃经常受不住,还得吃药。就,一边吃菜一边吃药。”
“后来,不知道是谁,带了乳酸菌饮料去吃饭,说是管用,之后,很多人就带着乳酸菌饮料去吃李大厨的菜。好像是有点用处,反正现在馆里这类饮料是卖得最好的,”
“还有一次,易唐鼎,就是今天和我一起修复遗体的那个,他跑去和李大厨说…………”
在耳边絮絮叨叨的低回轻柔的嗓音里,叶帆闭着眼,拼命压抑拉扯着,不让自己陷落海底。
【2023,12.23日记:眼睛又哭肿了。但是他说得对,活着的人更重要。】
【2023.12.23备忘录:抗挫力偏低,以后要注意多给点信心,还有关心。】
之后两天,叶帆有意无意都躲着盛方乾,尽量没有眼神接触。
那天哭得太惨了,他没能想到自己比上次还能哭。害得盛方乾的衣服湿了一大片不说,盛方乾穿着那件外套还工作了半天。
叶帆简直不敢想象,有人问起来,盛方乾会怎么回答。
想起来就是脚趾抠出三室一厅的程度。
叶帆叹了口气,手里的笔也跟着停了停。
清空思绪,抓紧时间速写。时候不早了,待会儿他还要去买菜。
好在盛方乾那工作忙,大部分时间都看不到他。
也是去过殡仪馆之后,才知道他为什么对头骨结构和五官的把握特别好,遗体整容需要用到这些。
“哥哥,你画完我了吗?”素描对象——乐乐同学隔了两分钟,又开始询问。
“快完了,不要着急。”叶帆手上的笔快速地来回滑动,“小猫要跑了吗?”
乐乐坐在休息廊里,旁边是一只团成圆打盹的橘猫。小朋友满足地摸了又摸,小声回答:“它才没有,睡得好香呀。”
“你看,小猫都不着急,对吧?”叶帆哄着孩子。
“好吧,我也不着急。”
几分钟后,乐乐撅着嘴巴站在画架前:“不像我,一点儿也不漂亮,颜色都没有。”
铅笔画的当然没有颜色。
叶帆拿出没有酒精的免洗洗手液,喷在不高兴的小家伙手上,让他认真搓手。“行,那你等等,我买点水彩颜料,给你上颜色,保证涂得漂漂亮亮。”
“好呀,那我要涂成创骑那样。”
“创骑是什么?奥特曼?”
“不是奥特曼,是假面骑士啦,创骑是里面最帅的,妈妈!”乐乐大叫,急忙躲到叶帆身后。
呃?创骑是最帅的妈妈?叶帆茫然把身后的小孩儿搂住,才注意到远处走过来的几个人。
最前面的是一位中年女性,面色严肃,疾步朝这边走来,将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听到那声“妈妈”,立刻喝令:“自己过来,不要让我来抓你!”
哦,家长来了。
叶帆朝后撇,看见身后的小朋友一脸委屈,满眼含泪地一小步一小步挪了过去。
乐乐妈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拉住小孩儿的手,将他来回翻转打量,看见完完好好后,才松了一口气。
擦掉了孩子默默留了一脸的泪花,乐乐妈妈心平气和地教育道:“你这眼泪,跟洒水车一样,不值钱。收起来,我没打算收拾你。”
转头又对一旁的叶帆道谢:“真是不好意思,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没有没有,乐乐很听话,没有乱跑,就一直在小区里玩,没有跑出去。”
乐乐妈妈哼笑一声,道:“他从小就和他哥一样就爱乱跑,听话与他毫无缘分。乐乐,好不容易有人夸你听话呢,快给哥哥说声谢谢。”
“谢谢叔叔。”乐乐看不挨打,立马甜甜地笑起来。
叶帆感慨,孩子是真的听不懂反讽。
“喊什么叔叔,把人叫老了,叫哥哥。”乐乐妈妈把丢在旁边的书包挎到背上,又补充:“你爸爸也来了,今天是他来收拾你。你自求多福吧。”
话音刚落,后面的几个人也走到跟前。盛方乾居然也在,慢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拎着一袋子菜。
这是刚好碰见了,还是认识这家人?
为首的中年男人应该是乐乐爸爸,夹克西裤皮鞋,头发一丝不苟,一身的威严气势,后面跟着几个年轻人,看起来一脸恭敬。
“你犯了几个错?站直,双手贴缝,看着我,自己说清楚。”开口的声音更是威慑力十足,就像在审犯人的堂上判官。
被审的“犯人”只能按要求乖乖站好,低着头认错:“对不起,爸爸。”
“你需要说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一句对不起没有任何作用。”
叶帆在一旁都有点发怯,连画架都没有收拾,不引人注意地挪到盛方乾身边去。
“你去买菜了?我还说画完就去买。”叶帆小声问着,低头去扒拉袋子里的菜,看看买了什么。
盛方乾将袋子的提手分开,方便他看:“不是菜。今天圣诞,我看街上有很多在做活动,就买了点其他的。”
袋子里是几块小蛋糕,一些面包,还有一点水果。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盛方乾习惯往家里买零食,就放在沙发旁边的小圆桌上,一伸手就够得着。
叶帆在屋里呆的时间长,都养成了时不时就想去吃点什么的习惯。
叶帆从袋子里掏出一个不大的红色礼品袋子,问:“这是什么?”
“圣诞礼物。”盛方乾抬抬下巴,“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叶帆乜了他一眼,脸上开始弥漫笑容:“这么有仪式感?”
他顺着袋子的口子撕开,里面是一顶酒红色的堆堆帽,帽沿宽大,后面有一部分堆叠在一起。
“酒红色的?”叶帆迟疑,他的帽子一般都是灰色,纯黑,深蓝的深色系。没有这种鲜艳的颜色。
“颜色是我挑的,你皮肤白,戴起来会很好看。试试?”
叶帆狐疑地看他一眼,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换上新帽子。
新帽子很宽松,轻易就能盖住耳朵,连带着后颈也盖住一部分,但是不遮挡视线,感觉舒适而暖和。
“好看吗?”叶帆抿着嘴,小声问着,不自在地抓抓发烫的耳朵。
“好看好看,眼光不错!”
叶帆被突然插进来的女声惊得一哆嗦,回头一看,是乐乐妈妈。
乐乐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了他身后,笑着打量着说:“这帽子挑得不错。”
叶帆不好意思地笑笑,偷偷揉揉脖子。有点疼,刚才扭得用力了。
“妈,这是叶帆。”
叶帆猛地又是一扭,回头瞪着盛方乾。
“叶帆,这是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