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9日过得比任何一天都慢。
为了保存体力,周灯歌白天像进食机器一样毫无感情地吃饭,晚上就睁着眼睛,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一闭上眼,那家人在她脑海里,就像是几坨长满白花花脂肪的新鲜肥肉,疯狂地、入迷地舞动着、奔跑着、扭曲着。
周遭明明阒静无声,耳畔却无端响起一次又一次的轰鸣。
反胃和厌恶像是她心底疯长的野草,用尽全力也拔不尽,烧不完。
事到如今,她也无法再想象出有人来救自己的情景。
但周灯歌依然心存唯一的一丝希望,那就是自己撞开这扇窗。
她第一次希望自己能再强壮一些。
中午,听到外面的那家人突然把电视的音量开到很大,周灯歌躺在床上保存着体力,被传来的震动弄得很不舒服。
那家人似乎在商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母亲送来一碟咸粥。
周灯歌食不知味,但还是梗着喝了下去。
不知怎么回事,喝下去没多久,周灯歌突然觉得头很重,很重,脖子像被人再次猛击了一样钝疼。
睡意来得太快,她顿觉蹊跷。
于是她用着最后的力气翻身下床,狠狠用手指掐了自己的大腿,直到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才放开手。
她佝偻着,一步一步挪去墙角,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右手手指伸进喉咙,左手托着脖颈。
等到催吐完毕,周灯歌把纸杯里的水喝尽,才让自己彻底清醒,最后拿几张旧报纸盖上。
做完这些,药效还没过,她就这样靠在墙边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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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灯歌的意识浮游到了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
牙齿上下打颤,头皮冷得发麻,原本啃食着自己肌肤的蚂蚁再次开始了对她的攻击。
脑袋里似乎有一个超级破坏王不断猛捶自己,一下一下,让她的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
她感到自己不断地离真实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只剩一片漆黑。
突然,“嘭!”破窗的声音和远处拉响的警笛把她的意识一把拽了回来。
玻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周灯歌原本摇摇欲坠的心彻底放平,她奋力把粘了胶水一般的眼皮睁开一条缝。
屋外,漆黑的夜幕下,碎裂的窗玻璃闪着尖锐刺目的白光,有人从窗里跳了进来,不管不顾,无视了地上的一切锐利。
他轻柔地捧起周灯歌的脸,喊着她的名字。
是黎灯影吗?
意识又醒过来几分,周灯歌看到男人的薄外套下面是蓝白色的衣服。
病号服。
她用仅存的清醒判断。
警察似乎是进了房子,外面开始大声吵嚷,有人把她抱在怀里,周灯歌感觉到热得发烫的体温,融化所有,难以分清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窗外有破坏气氛的风刮过。
可是这次,没有一缕风胆敢穿过他们拥抱的缝隙。
彻底放松前,周灯歌喃喃:“他们给我吃了安眠药,我……我催吐在角落里……”
手指摊开,眼睛彻底闭上,周灯歌终于能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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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30日,周灯歌一醒来就看到聂同春端着电脑和志愿填报书在她病床边坐着。
见她醒来了,聂同春下意识就想让她开始填志愿,还是护士看见了帮忙叫了医生过来。
医生看过确认没问题,周灯歌顾不得其他,立刻和聂同春开始看志愿填报书。
日头渐渐倾斜,下午五点,周灯歌终于填完了志愿。
聂同春看到她点确认的瞬间,眼泪立刻从眼眶里飙出,她一把搂过了周灯歌。
闻到少女身上消毒水的气味,周灯歌明白她为了自己守了很久。
“谢谢你,同春,我们可以一起上学了。”
两个人缓了好一会儿,周灯歌抓着被子的手指摩挲了几下,斟酌着,最终开口:
“那家人怎么样了?”
聂同春明白周灯歌要问的是什么,“给你放药的是你那个渣爹,你母亲都指认了,因为认错态度良好,你也没有太大的损失,应该是他一个人拘留五日,赔一些款。”
周灯歌靠在她肩头,轻轻点了点头。
她要想办法永远不回来了,但现在还没有一点头绪。
先不去想那家人,周灯歌攥着被角的手又收紧了更多,试探性地问:“来救我的人,是你们吗?”
聂同春颤抖着声线,“6月26日,我想去找你玩,但是发现你不在,所以我们……我们发现你不在城中村的时候,就慌得不行了,想报警却根本不知道你会在哪儿,城中村没有监控,我们没法调取,也没达到报案时间,甚至……”
她不经意停下,吸了吸鼻子,才接着说:
“甚至,我们知道,只有这样的话是没办法报警的,即使把你救出来了也不是一劳永逸,所以我们去了学校看你是否可能还有别的住址,什么也没查到。
“6月27日,我们报案,终于在6月28日晚上通过你父亲的某个同事知道了住址大概在何处。于是我们立刻想办法弄到了那个小区的监控,也就这样找到了你。你当时发烧了,洗胃之后你又睡了两天。
“今天是6月30日。”
“所以,那家人还告诉我错误的时间了……”周灯歌马上反应过来,空洞地看向某处,想起那个唯唯诺诺的母亲。
“你母亲说她也是被逼迫的。”聂同春不是要为周灯歌母亲说话,只是想让女孩儿好受些。
周灯歌用沉默表示明白。
她只觉得寒心。
又是一阵寂静,咳嗽的空调替她们发声。
这之后,周灯歌支起身子,专注地看向聂同春。
“同春,是黎灯影破窗的,是吗?”
聂同春瘪了瘪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滑落,似乎下一秒就又要泪如雨下。
“到底怎么了?”周灯歌耐心地等她回答。
面前从来大大咧咧的女孩彻底被这句话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眼泪簌簌下落。
她心疼自己最好的朋友,人生中第一次喜欢的人,就这样痛苦又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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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聂同春唐睿及医生勒令在床上多休息了两天,直到办了出院,周灯歌才被允许下楼找黎灯影。
出了电梯,黎灯影就在这层电梯门口的病房里。
身侧的手被聂同春握紧,她解释:“抱歉,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你说。”
周灯歌魂不守舍,象征性地回握了几下。
同春没有跟着自己,周灯歌颤抖着手,稍稍用力推开了门。
夏日微风吹着那张隔挡的帘子微微起伏,房里安静得吓人。
她这才想起自己没敲门,于是轻轻咳嗽:“我进来……”
还没等她说完,帘子后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有东西掉了。
“别,别过来……”
是熟悉的声音。
周灯歌死死咬着下唇,罕见地听话,没有迈开腿,嘴上却依然不饶人:
“黎灯影,你是骗子。”
“喂——”帘子被刷拉一下拉开,最后的一点日光照在躺在床上的黎灯影身上,为他镀了一层金边,神圣又悲怆。
“灯灯,看在我救你的份上,说点好话吧?”
黎灯影再说些什么周灯歌早就听不清了。
苍白的唇一张一合在少女眼里只是痛苦的信号,消瘦到快要认不出是黎灯影的面庞让她瞬间被什么东西扼住了气管,他散乱的头发,许久未能刮去的胡茬,让她更加确信了那个猜测。
是他,却又不是了。
她拼命喘着粗气,试图唤醒自己罢工的腿脚,让自己再靠近他一些,却在看到他插着的管子时止住了脚步,一根一根,仿佛黎灯影已经无法自理,需要靠着仪器才能过活。
“……呼呼、呼呼……”
又是哽咽,又是深呼吸,周灯歌说不上来自己是在哭还是在耍小孩子脾气了,可她就是不想过去,似乎只要永远不确认面前的就是黎灯影,黎灯影就永远不会生病。
可男人似乎存心让她不好过,问了好几遍“志愿填好了吗?”。
太温柔了,可是那温柔的表象下分明是他已经虚弱到无法支撑的气力,和他眼里难以言明的悲切。
“填、填好了,”周灯歌呛咳着把回答给他。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男人似乎想过来给她擦泪,却怎么也够不着。
“来,灯灯,过来。”
微风里和大脑呼啸的海难里,周灯歌听到他小声唤她。
这几步比周灯歌走得任何一条路都长。
她被泪水模糊的眼早已看不清一点,只知道循着那声音向前。
近了,周灯歌才发现他已经瘦到嶙峋,病号服下是清晰可见突起的锁骨,手部皮肤已经松到挂不住一点肉。
可黎灯影那双炯炯的眼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细长的手指小心为她揩去泪水,像之前每一次一样,有力又温暖。
周灯歌想用力挤一点微笑给他,却又无法欺骗自己通透的心。
就这样在沉默中对视,周灯歌悄悄抠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只有痛感才能让她回神。
“黎哥——”
有人进门,是唐睿。
“啊!灯灯也在,”周灯歌回头看他,眼里满是怨恨。
“哎哟,皇上明鉴啊,是黎哥不让我说的。”唐睿坐到窗边的位置,熟练地给黎灯影放上一碗稀粥。
“东西送到了,我走了。”
离开前,唐睿给周灯歌一个眼神,周灯歌看明白了。
甚至,黎灯影也看明白了,他笑笑,“你俩直接说就好了,就算我要阻止灯灯和你说话,也没那个力气了。”
鼻头又是一酸,周灯歌一步三回头地和唐睿出了门。
黎灯影侧过脸,同样注视着她,直到彻底看不见。
门口聂同春还在原处,担忧地看向周灯歌。
“别担心,同春,你先回家吧,别让阿姨叔叔担心你。”
聂同春和她拥抱,然后附在她耳畔小声说:“一会儿来我家,我们一起。”
周灯歌用力回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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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睿熟练地去楼下挂号缴费处排着队,周灯歌就在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想看看他究竟要捣什么鬼。
“您好,交一下501病房黎云生的住院费和手术费。”
黎云生?!
周灯歌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把抓住唐睿的手臂,连续摇着,嘴里不断问着:“什么,什么黎云生,喂喂,唐睿!死唐睿!唐睿你说呀!”
女孩那样的力气对于唐睿来说只是蚍蜉撼树,男人没看她,只是气定神闲地缴完费,侧过身把她引到一边。
“你认识的黎灯影,就叫黎云生。”
一点儿也不管女孩着急要开口的模样,唐睿低下头,皱起眉,掰着手指头数起来:
“黎灯影是他随口对你说的名字,后来几乎快要替代他的真名了;
“云停是因为他确诊食管癌而关闭的,你来那天就是确诊日,重新开业是因为他又想活了;
“五月,他来见你的时候,虽然犹豫,但已经为了化疗把头发剃光了,那天戴的是假发;
“6月1日,来见你的那天,黎云生回去决定化疗;
“6月9日,本来想来接你的黎云生化疗后出现严重的问题,虚弱到没有力气;
“6月26日,黎云生又为找你奔波一天,因为食管癌再次疼晕过去,又紧急送来的医院。
“就这么多,”
唐睿这才重新看向周灯歌。
“细节你自己去问他,重新介绍下,我从来没生过病,也没有陪他去什么美食节,更不喷玫瑰调香水,那只是用来遮住气味的工具而已。
面前男人手插兜,站直,不容置疑。
“最后,我是黎云生的朋友,也是帮他立遗嘱的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