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睿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生生刮在周灯歌心上。
不一击致命,但刀刀见血。
理解力一流的周灯歌第一次希望是自己的大脑出问题了。
于是她用尽全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问他: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唐睿没有出声,只是用力点头。
“那你为什么一点也不伤心,还这么正常?”
周灯歌想要回避那个最明显的问题。
“因为我早就伤心过了,为他流的眼泪差不多够了。”
“……你好冷血。”
说完这句,周灯歌终于难以克制住自己即将开阀的泪腺,头低到不能再低,腿一软,蹲在墙根,看着鞋面的颜色一点点变深。
眼前越来越模糊。
唐睿任由她哭了一会儿,递了张纸,“别哭了,黎云生不怪你,他暂时还死不了呢。”
周灯歌一把拽过那张纸,丢给他一记锐利的眼神,抬腿就往电梯那里走。
“喂喂,周灯歌,别惹他哭!”
这次没人回应唐睿了。
/
黎灯影被突然闯进来的周灯歌吓了一跳,手里正在喝的粥差点洒了。
“黎云生是吧?”
男人的手又一抖,他微微叹气,这粥还能喝完吗?
“灯灯,你不要……”
“你闭嘴!”少女极快地冲到他病床前,叉着腰,“你现在不要说话!”
“骗子!”
周灯歌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床架以示威胁,另一边拽来一张凳子,直愣愣地坐下去。
眼神始终没有离开黎灯影。
而躺在床上的男人,正在奋力把手里的碗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周灯歌本打算一直冷眼看下去,但突然觉得他这样无力的模样她真的无法接受。
伸手接过碗。
“为什么骗我?”
问这话时,周灯歌依然低着头。
黎灯影看着她低下头时被风吹起来一摇一摆的发丝,突然就决定和她说实话。
“当时没想过会和你成为这样的关系。”
甫一说出口,黎灯影就后悔了。
果然,狡黠的周灯歌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机会揶揄他。
他看到女孩终于抬头,清澈的嗓音问他:“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
黎灯影藏在被子下的手死死握拳,刚想回答,就听到少女坚定的声音。
那是他从未想过的话语。
“我喜欢你。本来6月9日就想和你表白的。”
周灯歌看向他,眼里没有一点犹疑。
“我喜欢的是你,不管你是黎灯影还是黎云生。”
黎灯影承接着她滚烫又真切的眼神,一时竟然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
他怎么也想不到,用着揶揄的借口,少女竟会剖开真心。
男人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才能配得上她所说的字字句句。
于是他只能垂下头拼命想,想到几乎忘记了时间。
那样沉重的静默,压得两个人喘不过气,好像回到了他们认识的第一天。
周灯歌不敢问,黎灯影不敢说。
矛盾的是,也没人敢放弃这段对话。
最后,黎灯影避重就轻,没有看向她,选择回答了周灯歌的上一个问题的另一种答案。
“黎云生是师父随便取的名字,大概是抬头看见云取的。第一次见你的那天,我刚发现自己好像要死了,所以就抛弃了这个名字。
“因为要死了,就不能叫‘生’了。
“所以我看到云停外面小灯下树叶灰暗的影子,就随便取了一个。”
他坐直身体,先取下那顶假发,再缓缓向上提起宽松的病号服袖子,怕她不舒服,还用身体遮挡了半分。
可周灯歌没有表现出一点躲闪,反倒把凳子拉近了些。
很快,黎灯影听到她清晰有力的回答:
“黎灯影,你不用这样,我不会因为这些就放弃,而且,”她竟然自信地笑了,“我知道你也喜欢我。”
黎灯影一时之间难以置信。奋力地,强撑着,抬起脸,试图寻找周灯歌骗自己的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不仅如此,他还发现自己陷进去了,还被她明亮的眼抓住了马脚。
黎灯影很久以前就知道她很漂亮,可他从没像今天这样看过她,以从下向上的视角。
臣服者的视角。
深吸气,男人再次定定看向他的目的地——
水汪汪如同黑珍珠一样的瞳,长长的、卷翘的睫,还有精致的薄开扇双眼皮。
不忍多看,他再次低头,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从上向下,黎灯影开始解开病号服的扣子。
一颗,蓝白相间的条纹间绽出白皙的,还留有一点点肌肉的胸口。
两颗,浅浅的沟壑蜿蜒向下,他听到身旁女孩收敛了呼吸。
三颗,原先漂亮的腹肌上部现在瘦得有些让人心疼,他知道女孩好像有些犹豫是否要移开视线。
四颗……
周灯歌突然伸手攥住他正在试图解开扣子的指尖。
只有黎灯影知道,夏日,阳光下,女孩手心是为什么冰凉得骇人。
她看见了。
周灯歌用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声线压得很低:“你不要以为你给我看手术的疤痕我就会被你吓到。我不在乎这些。你先回应我。”
她说得很慢,又很重,直白得像一支羽箭,准头极好的插进黎灯影的心口,他觉得自己要说的话都要被她全部驳回了。
可他不想放弃,于是,枯瘦的手指挣脱了冰凉的她。
他极快速地把剩下的扣子全部解开,急切地想让女孩看到他赤裸的上半身,好几处,有旧的疤痕,新的疤痕,还有那嶙峋突出到骇人的骨。
“你说!灯灯,”黎灯影低低地叫她,反手抓住她有些想要退缩的手,用上了八分的劲,“我该如何回应你?!”
“是这颗破败不堪的心?还是这副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或是这张已经没有人形的脸?!”
因为激动,黎灯影的胸口上下起伏着,他艰难地喘着粗气,后背完全离开靠垫,明明几乎和她面对面了,却始终不敢看她。
他说得又快又急,好几次,周灯歌都差点以为他对自己生气了,于是她无意识地后缩。
这一动作落进男人眼中,又平添了几分痛苦。
闭上眼,又睁开,黎灯影说:“我得了癌症,已经是中晚期了,你明白吗?周灯歌。”
他最后叫她全名,冷淡极了。
刚刚的爆发让男人损失了太多气力,他又瘫软回原处,注意到被他紧紧握着,已经有些发红的,周灯歌的手。
松开,他轻声,用上最后一点意志力,“对不起。”
周灯歌没走,她抬起已经布满泪痕的脸,“你看不起自己就算了,你也看不起我,黎云生,你凭什么认为你不配和我表白?”
她真的生气了,喊他的真名,还用手背使劲蹭干脸颊上还在滚落的泪珠,带着忿忿。
“你真的很不负责任,就一句表白而已,你怎么就说不出口?”
尾音分明带上哭腔了,语气却一点也不示弱,女孩手里一下一下戳着床边,嘴里继续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
“还有,我没说要和你谈恋爱,我以后还会遇到很多很多人,你凭什么看轻我,认为我就只想缠着你一个人,非你不可了?我还以为你很尊重理解我呢,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臭男人罢了!喂喂喂……你不会以为你能给我承诺什么吧?”
明明这段话的前前后后根本无法用逻辑去解释,却让说者急得落下泪来。
轻轻抽泣了几声,再次擦干泪的周灯歌不再带一点留恋,转身想走,却被人牵住了。
他的手热得让她心头一跳。
“可我想,”黎灯影终于又抬起头看她,“可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所以,”眼里渐渐蒙起水雾,他这次说得很慢,似乎要把这一辈子的话都用这一刻说尽了,“我怕我说出口,就会因为太过留恋你而惧怕死亡了。”
那点雾气很快凝成一颗颗泪珠,从他红透的眼角滑落。
这是黎灯影第一次在周灯歌面前哭,即使是无声的,却绝望至极。
眼前的周灯歌实在支撑不住自己,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像他每一次为自己做的那样,极轻极柔。
然后她逃开了,什么都没有再说。
女孩走之后,男人平躺下,颤抖着手腕从一边的抽屉拿出一个有些大的信封。
上面写:
等我死后,请灯灯打开。
摩挲着纸面,一滴滴的泪落下,他扯了扯嘴角。
当年他被师父罚跪一整天,甚至被罚用烧红的肉烫手,他都从来没有落泪。
得病的时候他没有,治疗疼到不行他也没有,可是舍不得周灯歌的离开,他竟然哭了。
黎灯影自己都觉得自己荒诞。
本来是想让她拿着这信封离开的,不知不觉就把那些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个遍。
他反复用利刃剖开自己的心,一次次地问自己配吗。
每一个答案都不许他这样纵容自己。
闭上眼,此时的黎灯影疑心自己除了患癌,可能还得了疯病。
//
晚上,两个女孩躺在一起。
“我本来不是这样总是逃避的人的,同春。”
“我明白,”聂同春拍了拍她的背,“遇到这样的事,谁会不难受呢?难受了,就想回避,很正常。”
“你真好,同春,我真幸运遇到你。”
“拜托哎,周周,明明你真的很好,那家人是纯坏才会这样对你,而你就是值得所有人对你好。”
女孩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
清晨,周灯歌被手机震动吵醒。
来电人她没有备注,一看时间,才5:50。
害怕吵醒聂同春,周灯歌轻手轻脚地出门接电话。
“喂?”
“我是唐睿,黎灯影和我要去A城,试试能不能参与新药的试用,他不让我告诉你,但我还是……算了算了,你要不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