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灯歌没有一点迟疑:
“今天吗?”
“是的,我开车过去,那边安排得比较紧……”
“我来!”
“那好,你稍微收拾一点衣服,我们7:30在聂同春家楼下接你。”
周灯歌把放在聂同春家的衣服稍微收拾了下,正要出门,发现聂同春揉着眼睛看她。
“怎么了?”
周灯歌和她简单解释了下,聂同春眯缝着眼思考了一会儿,“我陪你去吧。”
聂同春怕她一个人不安全,周灯歌是明白的。
“阿姨叔叔同意吗?”
“他们出差了,本来就想让我一个人出去旅游试试,我陪你去吧,就当是旅游了,而且……我总觉得唐睿这么着急,说不定这个新药真的是最后的……”
聂同春说着说着突然就停住了,看着周灯歌。
“没事,同春,我也明白的。”
周灯歌心里明镜似的。
这可能是救黎灯影最后的方法了。
/
唐睿不意外两个少女是一起下来的,他一边吃着手里的油条,一边对她们挑眉表示打招呼。
坐在副驾驶的黎灯影靠在头枕上,微笑代替招呼,顺手递上了早餐。
明明是和那时候一样的餐盒,周灯歌却迟迟没有打开。
像是第一次见到它一样。
油条炸得很香,以前也是周灯歌爱吃的早饭。
粥很浓稠,曾经周灯歌也常吃。
可现在,怎么一切都还是一样的味道,她却不再爱吃了。
/
一路上,有时唐睿和黎灯影闲聊,有时聂同春和周灯歌一起看平板,有的时候,唐睿也会和她们聊天。
但是自始至终,黎灯影和周灯歌都没有说一句话。
经历了昨天的事,两个人之间像生生覆上一层膜。
那本该是很薄的,甚至是透明的,却没人去戳破的隔阂。
先把大家的行李送到酒店,聂同春有些晕车,就留在酒店补觉。
周灯歌继续坐车到了医院。
这个医院很大,大得像是要把人的魂都吸走。
唐睿问医院前台借来轮椅,黎灯影扶着他把自己从车座上挪下来。
因为新药试用前需要检验身体是否符合条件,为了抽血,男人已经整整8个小时清醒着饥饿了,就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周灯歌想要像唐睿一样扶他一把,已经走上前了,听到黎灯影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别过来。”
沙哑极了,像是从地穴里发出的。
周灯歌只好不近不远地停在原地。
从中午一直到晚上,黎灯影都在不停地做检查。
这期间,唐睿一直跟着。
只有在吃晚饭前,唐睿饿了,才和周灯歌交换了位置,其余时候,周灯歌都像是旁观者,只能看着黎灯影不停地被送进各种各样的仪器和房间。
所以她尤为珍惜这段晚饭前的时光。
黎灯影已经做完了倒数第二项检验,最后一项是在明天。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终于能够卸下一部分紧绷的心神。
周灯歌坐在他身侧,还在为看到他那样被人摆弄而揪心。
“对不起。”
男人的声音来得突兀。
“是我让唐睿打给你电话的。”
和唐睿说的话完全不同,黎灯影坦荡地承认了自己和唐睿联手撒的谎。
“为什么骗我?你骗我上瘾了是吗?”
周灯歌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质问他。
“我需要你。”他热切地看她。
周灯歌顿住半秒,努力把话题引回自己的思路上,“可你不用撒谎装作不想让我来的样子,哪怕就只是直白地说,我都会来陪你的。”
依然热切,男人这次说:“因为我喜欢你,周灯歌。”
即使瘦了太多,黎灯影的眼也还是炯炯,伴着这句话,更是骤然变得烫,烫得周灯歌眼一眨,闪避着,发丝也因为惊吓轻轻摇曳。
“所以我第一次自私地,想要把你留在我身边,用心甘情愿的方式。”
明明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周灯歌却觉得姥天奶就连耍她也要用欧亨利的方式。
她垂头,不再看他了,只是一下下撕着手指上的倒刺,让疼痛提示自己保持冷静。
捕捉到女孩闪烁的神态,黎灯影并没有退缩,坚持着:
“我为我的不够坦率道歉,但我从未想过骗你,只是想让你好好高考。
“我说过的,灯灯,我期待你的每一年,是快乐的,是幸福的,即使是没有我的。
“所以,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我希望能参与你的十八岁,虽然是以这样不够体面的方式。”
黎灯影很少这样大段大段地说话,周灯歌有些愣怔。
女孩心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借口来解释男人态度的突然转变。
其实她明明知道那个唯一的答案是什么,却舍不得承认。
犹豫了很久,周灯歌调整呼吸走上前,手指钻进他温热的掌心。
“好,我们一起。”
两个病人,在病床前,没人敢承认这是恋爱的开端。
/
第二天,最后的检验项目也做完了,第三天就会出最终的结果了。
前一天的项目结果出乎意料地好,每一项都刚好符合试用新药的标准。
周灯歌很开心,拉着黎灯影说个不停。
“等你好了,你陪我去毕业旅行,怎么样?”
黎灯影轻轻摇晃着她的手,缓缓点头:“当然。”
“你想去哪儿呀?”周灯歌问。
黎灯影久违地没有顺着她说点漂亮话,而是真的认真思考起来,“我想去X城。”
X城,有山,有海。
周灯歌略一思索,似乎被什么牵绊住了。
“我查过了,”黎灯影柔声开口,“那里可以坐缆车上山。”
女孩听到他的话之后,总算是把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一些。
“我陪你,看山,看海。”
顺着话说的人变成了周灯歌。
第二天过得格外艰难,周灯歌一边因为之前的指标都符合而欢欣雀跃,一边又因为明天的最后一项结果而惴惴不安。
黎灯影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情绪不高,就只是和她一起看《小马宝莉》。
/
晚上,周灯歌和聂同春一起躺在酒店的床上。
聂同春今天陪了周灯歌很久,现在情绪也变得有些低迷。
“同春,他今天和我表白了。”周灯歌先起头。
聂同春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闷在被子里瓮声瓮气:“我觉得他好自私,想说喜欢你的时候就说,昨天你对他这样表白,他又拿病情说事。”
“我也觉得,但是……”
周灯歌迟疑着,“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总觉得,他表白或许只是为了另一件事。”
“能为了什么事呢?”聂同春皱起眉头。
周灯歌搂住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女孩们第一次同时接触到爱和生死,都是一脸茫然地向前摸索。
这晚,她们聊了很久,天南海北,无所不及。
//
一大早,周灯歌和唐睿一起去拿了检验结果,他们拿给新药研究的医生。
医生戴起挂在颈间的眼镜,拉远些端详。
五分钟后,她动作极慢地放下单子,又轻轻拉远眼镜,深深叹气。
咚咚、咚咚。
周灯歌感到全身的血液都热起来了,心脏不断在胸口猛烈撞击着,手腕上的血管一根根鼓到突出。
“抱歉。”
咚咚、咚咚。
这几天,痛苦的黎灯影、昏睡的黎灯影、颤抖的黎灯影,一幕幕的黎灯影,都在周灯歌发黑的视线前闪过。
快得像是一把把刀,剌得周灯歌眼珠酸疼。
“家属可以考虑回去保守治疗了。”
她明明说得很温柔,周灯歌却觉得好像有人想让自己呼吸不到哪怕一口的氧气。
他们没有很快去找黎灯影,唐睿似乎是下楼透口气了,周灯歌没有力气,只好在楼道口死死用意志力支撑着自己扶住栏杆。
脚底好软,地面好滑,女孩手上的力气一点点流失,她就这样坐在了地上。
泪水和手上擦泪时留下的灰尘早已混作一团黏在脸上,周灯歌使劲用肩膀处的布料蹭着自己的脸,几乎快要磨破脸颊侧脆弱的肌肤。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因为所有的意识全部都被清空,只剩下四个字:
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像是被病毒入侵的电脑,全是乱码和提示错误的哐哐响声。
哽咽着,快要喘不上气,她终于克制不住地大哭,像只会感知基础欲望的婴儿。
额头一下一下磕着膝盖,周灯歌已经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了。
一会儿,聂同春从楼下跑上来,和她抱在一起。
“黎灯影已经知道了,周周,我们回家吧。”
周灯歌稍稍安静下来。
随后,聂同春感觉有液体沾湿了她的领口,她小心翼翼低下头,女孩原先灵动明亮的眸此时满是血丝,搂住她的一双手,即使贴在她的背后,也不住地颤抖。
那天,周灯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唐睿的车,又是何时到的云停。
路上,整整六个小时,没有人说话,就连平常嘴碎的唐睿都没有一点声音。
周灯歌觉得自己像是被黑暗一点点吞噬,身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在渐渐离开自己,卷入虚无。
不敢让周灯歌回到城中村,唐睿把黎灯影送到云停,就开车送周灯歌和聂同春一起回家了。
唐睿给他找好了护工,临走前,他和黎灯影紧紧拥抱,周灯歌观察到,黎灯影几乎没有力气回抱他,只是整个人靠在比他矮一些的唐睿身上。
像是被泄了气的气球。
唐睿最后说:“好好养病,需要随时找我。”
周灯歌不忍多看,甚至不敢下车。
唐睿松开黎灯影,后者并没有朝院里走,只是靠在墙上,有些随意地笑着,对着正逃避地周灯歌:
“灯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还有,不要再哭啦,记得用冰袋敷一敷眼睛,下次见面我要检查的。”
周灯歌别扭着乱看,囫囵地点点头,“我明天就来找你,反正没事。”
车开走了,黎灯影却依然没有走进院里。
他慢慢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保是女孩的照片,他笑着点开一个软件。
【黎灯影:可以帮我准备好协议了。】
【唐睿:云生,你确定了吗?】
男人嘴角更上扬了些,想起女孩和自己聊起看过的书时那样具有精神气的样貌,他无意识地抿抿唇。
【黎灯影:当然,从很久以前就确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