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十来天,周灯歌和聂同春一起,每天去云停蹭饭。
请来的护工做的饭还不错。
当然,周灯歌私心觉得远不及黎灯影的手艺好。
黎灯影的状态看上去很不错,甚至比在医院里还要有精气神。
他有的时候拖着吊水去院子里的树下坐着,周灯歌就在他旁边坐着,也不说话。
明明生病的人不是自己,周灯歌眼前却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他们每一次的相处。
其实黎灯影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流露出柔软的表情,甚至大多数时候都是冷淡的模样,但和她在一起时常常听她说着说着,就开始笑。
有时候周灯歌都没觉得哪里好笑了,质问他,他也不说,他就只会捏她的脸或者拍拍她的头顶,即使顺从地放下嘴角后,眼里还是散不去的笑意。
现在周灯歌回想起来,二人一起吃饭时,黎灯影吃得确实越来越少。
而她从未注意到。
因为黎灯影总是那样自然地听她讲话,时不时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咀嚼、下咽。
他其实极少动筷子,大多数时候就是看着周灯歌细嚼慢咽,然后欣赏她骤然发光的眼和上扬的嘴角。
周灯歌知道自己在世俗意义上是美的,但她本就厌弃这个世俗,更对这样“美与否”无聊的评判标准不屑一顾。
可是,当黎灯影看向自己时,她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有异性的眼光是可以不掺一丝欲望、恶意或者是评判的。
只觉得有清泉水自高山流入自己的心房,沁人心脾,甘冽明亮。
也是因为这个,很多时候即使饭桌上不说话,周灯歌也很爱和黎灯影对视。
可是,自从知道黎灯影生病后,周灯歌都不愿再对视了。
周灯歌害怕自己眼里的悲切伤到对方,也惊讶地发现原来他的眼里有自己早已忽略的哀愁。
黎灯影猜到她在想什么,凑近她,很近很近,呼吸喷吐在她侧脸。
“你知道,我觉得很巧。”
女孩侧眸,等着他的下文。
“‘云停’,最开始只是随便取的,后来我发现,原来我这么沉重的云,也会遇到适合停下之处。”
眼睫轻颤几下,周灯歌细细看着他漂亮的眸。
看着看着,不知是被他眼里不容置喙的爱意烫到了,还是因着阳光刺激,她突然觉得鼻酸,只好环住他消瘦的肩头,下巴抵住他突出的锁骨,让泪珠一颗一颗掉在他的颈窝。
察觉到那处湿润,黎灯影搂她搂得更紧了些,“别哭,我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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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同春顺利被一所顶尖985录取,那晚他们一起为她庆祝,周灯歌和聂同春都尝试了一口红酒。
说来也巧,在座四位,无论男女,这晚前后,都不爱酒。
周灯歌的录取结果来得有些晚,已经到了倒数第三天,页面上还是查不到。
黎灯影略一思索,“我们明天去旅行,怎么样?”
周灯歌心里那句“太突然了吧?”都要脱口而出之时,她对上男人略带恳求的表情,最终什么都没说,用力点点头。
于是第二天,他们四个就出发了。
夏日炎炎,幸好目的地有海,路过海边时,细密的水雾浮在空气中,拂过他们的面颊,弄得人心痒痒,黎灯影也不觉得难受。
那晚,在酒店休息的周灯歌终于如愿查到了自己的录取结果,她开心得在床上翻了个前滚翻,翻进了聂同春怀里。
聂同春拍拍她的腿,“走吧,我们去告诉他们。”
开门的人是唐睿,如果没看错的话,周灯歌好像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和慌乱。
“你们在干嘛?密谋逃跑?”
被吓了一跳的唐睿差点就撞上门,“喂,不要口出狂言啊。”
黎灯影幽幽的声线飘到门口,“你们确定要在门口聊天吗?”
“就是,差点忘记正事儿。”周灯歌一把推开他,走到黎灯影前面。
黎灯影凑近看到手机上的字,轻呼了一声,笑得眼角都出了皱纹,向她展开手臂。
“我们灯灯真厉害!”
周灯歌被他这样外放的情感吓到,虽然不够自然,但还是钻进了他的怀里。
那晚,好多人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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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睿恐高,聂同春起不来,所以第二天的缆车上山只有黎灯影和周灯歌在。
景色很怡人,绿意绵延千里,山间有鸟鸣,山崖下不断拍过海浪,任何一处都自在惬意极了。
可惜,昨晚失眠导致周灯歌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左眼皮也一直跳个不停。
黎灯影安慰她左眼跳财,她才好受了些。
到了山顶,他们坐进亭子里,即使如此,太阳对于黎灯影来说还是过于烈了,周灯歌给黎灯影递去帽子。
他戴好,顺势轻轻倚在她的肩头。
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开口:
“灯灯,之前医生说我只有两个月可活了,”
周灯歌肩膀一抖,好一会儿没有接茬,即使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她还是不能像男人一样这样坦然自若地聊起这个话题。
于是黎灯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有个愿望,你答应我。”
周灯歌清了清嗓子,试图假装轻松:
“都没告诉我是什么愿望,你就要求我答应了?万一对我不利呢?”
男人依然静静地靠着她,说得又缓又重,“你知道我不会的。”
被他这样热切真诚的话堵得无话可说,周灯歌拼命咽下一口苦水,无力地点头。
黎灯影起身,从小包里拿出一沓平整干净的纸,然后给唐睿打了电话。
只响了一秒,对方就挂断了。
然后,没能起来的聂同春,恐高的唐睿就出现在了亭子前。
周灯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提的愿望是什么。
她用怨怼的眼神射向两位男士,满心充斥着后悔。
然后她看向这几张纸。
周灯歌不理解法,但她反复咀嚼着,似乎要把纸上头几行字都看透。
“如果你签下这份协议,黎灯影的所有财产都会转移到你的名下,也包括房产、车子等。”
立刻明白从什么时候起这场预谋就已经诞生的周灯歌几乎不能遏制自己的怒火。
原来,和她告白,更换新车,都是为了这一刻。
领悟到男人情感的深刻,周灯歌的怒火突然一下子就没了发泄点。
“你什么意思!”
周灯歌没有理唐睿,只是看向身旁人。
“我不能陪你了……”
“所以你让财产来陪我?!”周灯歌气得眉梢都上挑。
“你需要,灯灯,”黎灯影握住她团成拳的手,轻轻摩擦。
“我希望你能和那家人彻底断开,也想让你读完大学,实现梦想,我想来想去,只有这种方式,才能替我做到这些。”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手心热得出汗。
周灯歌痛苦地闭上眼,想用力挣脱,可男人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竟完全挣不开。
身后,聂同春轻轻拍着她的背。
好友温柔的动作催生着自己的泪水直直滑下,周灯歌含泪的眼里全是凄楚,她不敢看黎灯影的表情,却又害怕错过些什么。
两股力量在她心里缠绵争斗。
她喜欢他,应该接受并理解他的选择。
她舍不得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接受赠予。
求诸于己不能,求诸于黎灯影不能,周灯歌恶狠狠地质问唐睿。
“你是他朋友,你怎么同意帮他写这个协议的?”
“我一直是不同意的,直到看到你被他从那家人那里抱出来,我突然就觉得,他做的是对的。”
唐睿眼里也有些许泪光,用力把协议向她面前一推,“周灯歌,你需要它。”
周灯歌的泪水彻底决堤,她拼命摇着头,似乎只能有这样才能让她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茶香将她环环围住,黎灯影贴着她的耳朵,“周灯歌,好孩子,乖。”
那天最后,周灯歌左手扶着不住颤抖的右手,在纸面的右下角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那天之后,开玩笑时说的“要送她的车”,真的成了她的。
他对自己的承诺,没有一句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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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个暑假,周灯歌几乎每天都在云停待着,有时和聂同春玩,有时和唐睿吵架,有时陪黎灯影坐在树下,他们会聊些有的没的,但都是开心的。
那是第一次,渴望着长大的周灯歌希望时间可以慢一些。
唐睿已经和那家人谈过,吵着要彩礼钱的两位男士,被他拒绝了,并且和他们说明了周灯歌作为子女的赡养义务对应的金额,告诉他们,如果想安度晚年,最好不要骚扰周灯歌。
末了,唐睿给他们一个账户,那里面每个月有几百块。
“你们儿子以后不能考公了。”他笑得邪气,没有再多说一句。
最后,没人知道周灯歌大学去哪里读。
周灯歌在远处的车子里看着那家人。
憔悴痛苦搂着孩子的母亲,呆滞的父亲,怒火三丈的爷爷。
她别过眼,靠在黎灯影肩头。
后来,那个暑假,黎灯影总是让她尝试自己给自己做饭,也监督她准时去学驾照。
对此,他总是很絮叨:
“我希望你能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周灯歌大多数时候不搭腔,只是在他背后碎碎念:
“不学这些我也有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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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那天,黎灯影拖着病体和唐睿一起,送两个女孩到了A城。
那时候周灯歌一步三回头,还是被人群冲散了,没能看到黎灯影眼里停不下来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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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没有误诊,黎灯影病危在十月份的一天。
周灯歌立刻买了高铁回来,但那时候,黎灯影已经虚弱得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
他靠在她肩头,仿佛没有一点重量,他已瘦得失去人形了。
男人神色里没有一点痛苦,他笑着,极轻地,“灯,灯……我,从未,如此,幸福。我,的病……要,好了,旁边,还有你……”
女孩感受着男人的体温一点点流失,急促的心跳催得她快要昏厥。
只能不断重复着:
“黎灯影,我学会做饭了,我也拿到驾照了,我上大学很开心,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我的病也好了,你的病也会好的,不要走……我求求……我求求你……”
她已经哭不出声,无声的抽泣让她几乎断气。
心脏感受不到一丝疼痛,周灯歌舍不得放开男人已经冰凉的指。
这是梦吗?
周灯歌一点也感受不到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她拼命想要大口呼吸,却发现怎么也没有力气。
之前的走马灯此时此刻再也回想不起来,所有的身体部件都停止了运作,只有泪腺还活着。
她不知道是怎么离开的那间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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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周灯歌几乎再也没有回去过云停。
节假日就在学校边租了间小房子。
直到某天,唐睿给她看了两件东西。
一个巨大的信封和一个小小的U盘。
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写满黎灯影的真心。
“等我死后,请灯灯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