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星从城里回来后，不仅拥有了晓月梦寐以求的白色公主裙，还带回来了一大包城里姑妈的女儿穿剩下的衣服。亲戚之间相互的财物接济，是常有的事，两姐妹早已习惯了穿某个素昧蒙面的姐姐或阿姨的旧衣服，新衣服只是逢年过节时特殊的奖励。

    为了在两姐妹面前显示公平，陈淑君这次没有要求大的让着小的，而是让没能进城的晓月先选，这使得她很高兴，像是突然得到了一项特权。城里姑妈一家是爸爸这边的亲戚中家境最好的一家，而她家又只有一个独生女，备受宠爱。所以拿过来的衣服都特别新，大部分都只穿过一两次，甚至有几件标签都还没拆。

    这又是一处意外之喜。也许这个年纪的石晓月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是还没有办法坦诚地面对自己的虚荣心，但她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与妹妹的不同：晓星从来不介意自己穿的是别人穿过的衣服，拿到什么穿什么，她如果去争夺某件衣服，也只是因为自己喜欢，或者是单纯地想跟姐姐争一下；但晓月却非常在意自己身上穿的是二手衣服，会去比较衣服的新旧或者有没有很老土什么多，并且会非常小心翼翼地在朋友面前把这部分事实给隐藏了起来。

    晓月暂时忘却了没有进城的郁闷，开始兴致勃勃地挑选起了衣服。包里大概有十几件，她很认真地看了又看，又对着镜子比划。等她挑到第四件的时候，那是一件崭新的粉底衬衣，领口处有当下非常时兴的立体蝴蝶图案，跟在小女孩们头上扑棱的蝴蝶发卡一样流行。正当她准备把这家衣服收起来时，妈妈突然开了口：

    ”这件就留给妹妹吧，她不是早就闹着要蝴蝶衣服了吗。“

    晓月顿时有点尴尬，她很喜欢这件衣服，有点舍不得放下，但又觉得妈妈突然开口阻止自己继续挑衣服是不是因为自己表现得太过贪心，不应该由着自己先挑完，应该挑两件然后就让妹妹来挑的？但她很快就将手上的衣服放下了，乖巧地应着妈妈的话，

    “好的，我也觉得这件更适合妹妹，我挑得差不多了，让妹妹来挑吧！”

    说着便退到后面，坐在了陈淑君旁边的凳子上。

    晓星挑衣服的时候，晓月和妈妈一起坐在她的背后看着她对着镜子比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姐妹中晓月的心思要重一些阻碍了她的身体发育，还是晓星比较活泼好动一些长得更快，虽然中间差着两岁，两姐妹的身量居然差不多。

    被生活琐事缠身的陈淑君平日里基本上没有心思仔细看看自己的两个女儿，今天突然发现两姐妹好像都到抽条期了，少女的躯干和四肢被迅速拉长，但还没迎来雌激素的暴涨，身材瘦长干焉，小树苗一样，仍然是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模样，五官也还没长开。

    然而仔细看的话，小女儿确实长得很像自己，虽然眉眼和鼻子嘴巴都还皱在一团小小的圆脸上，但那分明是自己的五官等比例地缩小了。

    有一种说法是父母总是会更偏爱更像自己的那个孩子。这个说法的真伪还未被验证过，但此刻陈淑君看到缩小版的自己的脸，仿佛找补回了自己遗忘好久好久的孩童时期，那应该是她最快乐且得意的时期，所以她越看越欣喜，越看越满意。而沉浸在这种老电影般怀旧滤镜的她没有注意到，坐在自己身旁的大女儿，眼睛早已没有在试着各种衣服的妹妹身上了，正以一种被遗弃的失落眼神看着一脸满意的她。

    陈淑君不由得感慨了一句："两姐妹现在竟都一样高了。“

    晓月自然而然地接了话：“是啊，妹妹长得好快。”

    晚饭后是一家人散步纳凉的时间 ，7点过后，八月的暑气将褪未褪。半干的玉米包在黄昏的时候就已经被整齐地堆放在了院子里的角落，并用塑料布严实地遮挡起来，以防晨露浸湿。一天事务已毕，距离睡觉还有些时候，在这不用劳动也无需思考的两三个小时里，天气晴朗星空万里的时候，最时候漫无目的地随处走走。爸妈走在后面，经常没说两句话就因为话不投机而生上了闷气不再搭理对方，两姐妹也是一会亲密一会吵闹在前面跑跑跳跳。

    每晚散步的路线经过村子中心的崔三娘家。崔三娘是小康村地位颇高的人，因为她生了三个儿子，并且个个都顶有出息。大的在市里政府里当公务员，最小的比晓月大一岁，年年拿第一名。她家的院子里开着村子里春天唯一的一株玫瑰，挂着夏天唯一的一藤葡萄。八月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崔三娘家的葡萄不是如今市面上常见的紫色大葡萄，而是绿色的，小小的晶莹剔透，村里的小孩都馋着这一颗颗的“绿水晶”。

    今天崔三娘看起来心情不错，见陈淑君一家走过来，热情地招呼他们。

    “吃过饭了哇？今儿这天可真热啊！”

    “可不是，看今晚这露水挂得，赶明儿还是个火烧天，得早起出工才行哦。”

    “两个女娃子也真的是懂事，天天也跟着大人这么早起。所以说还是得生女好，女儿懂事，以后你们两口子享清福啰！”

    陈淑君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但面子上要过去，村里面哪些人能甩脸子，哪些人得罪不起她还是知道的。

    “男娃子出息了才能给爹娘享福呢，你看你家的娃子，个个都是顶尖！我家这俩都是给别人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啰，到时候哪还认我这个娘哦！”

    崔三娘听了这话满意地笑了笑，而陈淑君的识时务也为自己的两个女儿挣得今日份的快乐，崔三娘转身瞅了瞅，看到大院门口垂着几串熟透了的葡萄。

    “反正今晚都会被村里调皮的大孩子给摘了去吃，不如这会摘下来做个人情。”

    她挑了两串最大的摘下，把两姐妹唤到跟前。两姐妹很乖巧地排着站在崔三娘的面前，四只圆圆的眼睛装满了藏不住地想要。

    崔三娘先是给了晓月，眯眼睛笑了一下，“大姑娘了。” 晓月在长辈面前一向乖顺，微笑着用很礼貌的语气道了谢。

    然后她看到晓星，用了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惊讶语气，对着陈淑君感叹：

    ”这妹妹都长得跟姐姐一样高啰！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像你，美人胚子一个。我要预留给我做儿媳妇。“

    陈淑君听完眼睛瞬间亮了，显然高兴了起来，接了对方打趣的话又不忘要展现谦让：

    “她是懒长——一天天调皮捣蛋，小滑头的很。学习又不肯努力，还不如她姐姐省心呢！”

    “现在这个社会，光是学习好也不顶用。要我说你这俩，大的虽然成绩好，但以后出了社会，大的不一定有小的出息呢！”

    两人很快结束了这场愉快的交谈，陈淑君一家又继续着她们的例行散步。在这个村子里，每天会发生无数场这样大人之间的对话，虽然话题涉及到了小孩，但她们仿佛小孩都不存在，恣意地对小孩评头论足。评论里有的是真话，有的是恭维，有的是玩笑，有的是借着玩笑说出来的真话。但没有人会放在心上，这些对话只是毫无意义的填充物，用来塞满村子里的人们大段大段的空闲时光。

    只是小孩会介意，小孩在大人们意识到之前的很久，就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只是在很长的时间中，他们的想法不重要，只能够自己消化。所以在那晚剩下的路程中，晓月都一直在琢磨一件事：“为什么两姐妹就一定要拿来做比较呢，而且为什么小的就一定会比大的更有希望有前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