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休眠仓里仅有的灯光也消失了,我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闭上眼睛,极不情愿地回忆我所经历的一切:我蜷缩在学生柜前,有些愚蠢地用校服袖子擦着源源涌出的鲜血,克拉克林特在一边羞辱我的家人,其他人要么哈哈大笑,要么窃窃私语,有的干脆直接路过,头也不回一下;我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戴着眼镜的专家和父母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他们时不时向我投来担忧的目光,而我只是低头抠着自己的手指,指甲已经坑坑洼洼,但我还是忍不住去动它;我把被子蒙在头上,躲藏在画满粉红涂鸦的墙壁下,什么也不想做,只想一直隐匿于黑暗中,直到与这个该死的芯片融为一体。
为什么这么多人,我偏偏就是特殊的那个?时常会发热,时常会暴怒,时常又会突兀地大笑……我感到自己的眉头不自主地皱紧了,芯片的热量又开始一下下地撞击我的皮肤,使我疼痛难忍——
忽然,我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影像消失了,一段崭新的记忆闯入了脑海,就像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壁虎一样使我措手不及。但是这不是我的,我绝对没有经历过这件事情!但是它如此真真切切,我甚至可以感受到现场的气息——
“真遗憾。”一个男声说,这声音陌生得有些可怕,夹杂着电音,像冰点一样使人发寒。我睁开眼,自己正处于一个漆黑的房间里,并且站在这个房间的最高点。
“但这是他自找的。”我用高亢的声音说,机械手指敲着自己的手杖,“我们大家都知道他向来高傲自大,自负愚蠢,过早地死亡也是必然之事。”
除了我,房间里的所有人都围坐在长桌边。 我只能看清楚距离自己比较近的人的面孔,在桌子尽头的人身影模糊不清。
“这就意味,”一个少女说,白得透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排名需要发生改变了。”
“可是这不关你的事呀,”另外一个声音说,自鸣得意得令人有些讨厌,“可爱的小贝拉劳卡怎么这么关心排名比她自己低下的人呢?”
那少女叹了口气。
“闭嘴,斯坦利,”我说着,轻轻走下楼梯,“在普特瑞拉小姐把你的脑子砍成浆糊之前,还是注意自己的言行比较好。”
“他要升级了呗,”叼着烟的金发男子悠闲地说,“自然要嚣张一阵子,但到头来还得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我可以看的出来,他这番话已经成功地点燃了斯坦利的怒火,但后者只是露出一个令人发悚的笑容,就默不作声了。
“不妨猜测一下,可怜的前任八号究竟是怎样死在了搜查队的手里,”一个年轻人用低沉的声音说,“在这种环境下,他的命自然不值一提,排除他的自身因素,倘若净化区有了什么先进的设备,我倒很愿意欣赏一下它的威力。”
“是那个女孩,”我说,“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乡村女孩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威力,竟然可以在一分钟内让八号几个月来的研究成果包括他自己的性命毁于一旦。”
不出我所料,桌子边响起一阵赞叹声与喝彩声,其中还夹杂着嘘声。
“所以,她是我们的贵客,请你们把自己的邪恶一面收敛十五分钟,听听她会说些什么吧。”
在我的视野之内,恍然出现了一个少女的剪影,她伫立原地,有些茫然地打量着我们。有人甚至激动地斜过身子去看她,眼中流露贪婪之色。
“我们的新武器,”我的声音因久违的兴奋而微微发颤,那颗机械心脏似乎也更加卖力地跳动着,“魔方计划的关键一环——”
我缓过神来,头顶的信号灯闪烁着红色的光。
“起来吧,泽西塔!”卡吉莉娜兴奋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休眠仓中,“检测成功了!你可以出来了!”
等等,刚才那一段记忆到底是——?完全不可能是我自己的,在那段记忆中,我的意识似乎飘到了一个机器人体内,还有那些熟悉的——对!我想起来了!那些名字,我在登记处的屏幕上见到过!
我甚至没有动,没有摘下自己的项圈。是的,我刚才见到了培肯公司的商人,但这和另一个要点相比根本无关紧要!魔方计划,就是新的一号上任以后,他们正在推行着的、试图摧毁整个净化装置运作核心的第三个计划。记忆中,那个机器人——也就是我,正在宣布这个计划的中心——我瑟瑟发抖,没有理会自己的芯片又是一阵发热,我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看到这种景象呢?那个机器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泽西塔,你在愣着做什么?” 卡吉莉娜已经把休眠仓的门打开,疑惑地看着我。我发现自己坐在床边。要不要告诉卡吉莉娜我所见到的一切呢?可这说出来明明就像一个玩笑!我对公司一无所知,怎么可以见到他们的成员?难道这是某个奇怪的录像?
“哦——对不起,走神了。”
我装作抱歉地说,故意大摇大摆地走出了休眠仓,以至于卡吉莉娜没有看出来我的异样。
“对了,”在卡吉莉娜摘下耳麦,关闭电脑的时候,我问,“有没有机器人来这里检查过芯片?”
卡吉莉娜大惊小怪地看着我。 “机器人——泽西塔,你怎么了?机器人根本就不需要检查什么芯片的!”
“没事了。”我挠挠头说。可卡吉莉娜追问不舍。
“到底怎么了?”她严厉地说,我琢磨到底要不要把刚才的一切告诉她。或许我可以把这段不属于我的记忆埋藏在心底?又或许我还没有找到倾诉的合适人选?因为种种原因,我没有说出口。卡吉莉娜从一边的打印机器人手中抽出一张表。
“这是你的芯片检查结果。总体并无大碍,只是部分颗粒有所损伤,这可能就是芯片时常发热的原因。在植入纳米自动修复机器人之后,三天之内芯片发热的状况就会停止。不过这并不是最要紧的,纳米机器人——” 我从她手中接过那张表。
“谢谢。”我飞快地说,“机器人的事情我会搞清楚的。”
这句话可真是有些一语双关,我想道。暂时抛到脑后吧,说不定只是一段录像之类的,公司人,他们和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当下,在戒备如此严密的净化区,他们又怎么可能胡作非为?我瞬间轻松了好多,检查室里的一切包括休眠仓也变得友好了。
“看清楚日期,”卡吉莉娜提醒我说,“机器人可不是你想植入就植入的!” 我点点头。检查室的大门自动打开。我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居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可我明明感觉才在休眠仓里待了五分钟呀!我再次一头雾水,甚至没有注意到分会比来时多了许多人。他们都围在一起,激动地大呼小叫着。
“又来了。”卡吉莉娜板着脸说,“喂,你们在做什么?这里可是工作区域,怎么能随意玩闹呢?”
“别这么严肃,”一个笑嘻嘻的、比较耳熟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工作之余也要放松一下呀!”
“是我哥哥。”卡吉莉娜的脸色更阴沉了,就好像那些人刚刚宣布要集体辞职并炸掉这栋大楼,“你怎么又来了,嗯?”
我们用力挤进人群,发现罗宾和阿莱被围在中央,全息屏幕悬在桌子上方,他们显然是在玩什么游戏。
“放松呀,”阿莱抬头说,“嘿,刚才那个连环技能真是太帅了!”
“伤害也不低。卡吉莉娜,不是要加班吗——给你送点妈妈做的甜点。”罗宾笑着看向妹妹,随后他的目光转移到了我身上,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嗨。”他说。
“噢,是我。又见面了,”我回答道,“我来检查芯片。”
“芯片,”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好像一边的人都不存在——此时此刻他们正在全神贯注地听着我们的对话,“你的芯片有什么异常吗?”
他这么一说,我又回想起了刚才的那段记忆,内心有些不舒服,貌似被人打了个结。趁着工作人员们强行把卡吉莉娜推过去看游戏时(“过来看看嘛,这个新角色你一定喜欢!”),他把我拽到了一边。
“这么说,你的芯片与其他人不一样?”他悄声问。
“是的。”我说,已经不愿意再把自己的特殊之处讲述出来,同时我的脑子在飞速考虑是否要把陌生记忆的事情告诉他,“这种特殊的芯片在净化区不是也有吗?”
罗宾用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点了点头,我顿时察觉:他一定同我一样,在思考着什么,或许也是在作出某种抉择。
“有。他们都生活得非常好,芯片这玩意儿,到了后期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你用最快的速度把它抛到脑后就可以了,总是想着它反而会让自己难受。”
“谢谢……但是,对不起,”我慢吞吞地说,“我想知道,净化区……有什么特殊的机器人吗?”
“特殊的……机器人?” “对,比如说某个部门的领导人员是机器人之类的。没有吗?”我担忧地说。倘若我的猜想不成立,那么记忆中的机器人就一定是公司一方的,绝非某人的恶作剧。我迫切地期待着罗宾的回答。
“据我所知并没有。不过,”他严肃地对我说,“领导人员是机器人——这种情况发生在公司那边。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觉得自己有点傻,因为这似乎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他们的一号,所有公司人的领导者——代号‘风暴’,就是一个有着完完全全自我意识的机器人。”罗宾没有笑话我的无知,耐心地说,“他可不仅仅是像净化区的服务机器人一样,可以自我思考。他的智慧可以延伸到——更深层的,就是——深入——你懂的吧?”
“懂。”我立刻说。阅读理解中经常出现这种小题目。
“那就行,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可不像卡吉莉娜那样好。”他说,“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我深吸一口气,看向他。不知为何,我觉得眼前的人值得我去信任,除去时间因素,他一定会给我一个令我安心的答复。
“刚刚,检查芯片时,”我说,流利地我自己都有些吃惊,“我见到了一段陌生的记忆,并不是我的。因为在那段记忆中,我就是‘风暴’,他说什么话我就说什么话,他就是我——公司那边仿佛正在开什么会议,他们那方有人死了,貌似是一个重要人物,但其他人包括‘我’都觉得这次死亡无足轻重。记忆中还提到了魔方计划,‘我’正在宣布它的关键一环时,影像就结束了。我没有听到关键一环是什么。”
说完了,我怀疑罗宾是否能完全理解我的话。
“需要再重复一遍吗?”我不确定地说。
“不用,我明白了。”罗宾用一种很沉重的语气说,没有惯常的玩笑口气交杂在里面,“这是真事儿。”
“啊?”
“死者是八号。泽西塔,他就死在沃尔达镇。”
“这么说——”我震惊地问,“我的家乡毁灭的那一天,他也在?”
“是同一天。新闻部报道了这件事情,中央政府无疑认为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是这就证明除了旧的前十号以外,一个我们未知的力量将于我们展开抗衡。这股力量将更强,更致命。”罗宾压低了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说,“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洛卡卡特不会攻击公司的人,八号也不会让自己制造的武器成为夺走自己生命的镰刀。”
“难道,沃尔达镇有我们并不熟知的某种力量?”
“是啊,刚出事时,我也是这么想的。”罗宾说,“它是你的家乡,你应该足够了解它。那么,仔细想想,有什么东西或人,极有可能成为杀死八号的凶器或凶手?”
我拼命回想着,能够想到的只是家乡坑坑洼洼的小路,红砖白瓦的小屋,一棵棵茂密葱茏的古老大树,生锈的破旧电车,喋喋不休的邻居,以及越过那片树林所能见到的广阔大海的一角——这些景象怎么想也不可能杀死一个人。那么,镇上的居民,谁会有这种能力呢?我几乎把我见到过的每一个人都想了一遍,还是没有想通。
“没有这种可能。”我说。
“那么八号的死就成为了未解之谜——”
“等等,”我忽然说,好像被人打开了一个开关,想起来了什么,“记忆中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是我们镇上的,这是‘风暴’说的。”
“快想想,”罗宾急切地说,“沃尔达镇的女孩那么多,究竟哪一个是杀死八号的人?”
“我不知道,”我坦白说,“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一个乡村女孩可以架起新型枪支射击自己的敌人。如果真有这样的女孩存在,那么我的家乡就不会被毁灭!所以到头来这个女孩还不是被公司人打败了,她被带到了培肯公司那边!”
想起家乡,我的内心就一阵剧痛,这比我所经历的任何事情都要更让我难受。罗宾盯着墙上的一个小白点,苦苦思考着。
“好吧,那个可怜的少女本来可以加入我们的,”沉默良久,他平静地说,“可是被公司抢先一步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我们又落后了。”
“她是公司的新武器。”我说,“她的威力我们不容小觑,中央政府应该注意到这一点了吧?”
“他们不会想到一个乡村女孩会成为公司的武器,这个女孩到此为止也没有挑起任何争端,”罗宾说,“政府太沉醉于安逸了……包括区长,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新的战争将比上一次更加残酷——”
我们低头沉默不语,玩游戏的一行人欢乐的呼声并没有使我们彻底回到现实。最后,还是罗宾先说话了。
“回到最初的问题。我会试着帮你看看,这段记忆是否和你的芯片有关系。千万不要总是去想它。”他说,拍了拍我的后背,“现在时间应该可以了,早点回家休息休息吧。”
“好的,谢谢。”我只能说出这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