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在后退,逐渐低矮的建筑群是她恋恋不舍的手指,道路两旁的灌木变成了防风沙的乔木和远处铺开的田野,农人的院落像是餐布上小块的乳黄色糕点,而拖拉机就像是撒落的糖粒,骨碌碌地远去。几头肥壮的水牛在田埂边驻足凝望着即将被地平线吞没的夕阳,当灰调的流云飘过时才会对驶过的车辆投来一瞥,哞然转身。
伯纳德闭上眼睛,膝头盘着好不容易哄好的条纹臭鼬,他把手指插在臭鼬蓬松柔滑的长毛里靠着车窗打盹。他身旁是个空位,放着鼓鼓囊囊的亮橙色包裹,再挨着是一对探亲的中年夫妻,彼此不言不语,前面是出差的小职员,此时低声下气地打着电话恳求客户别另投他家,他们旁边的是一群无忧无虑的青少年,戴着漏音的耳机摇头晃脑,其中有两个女孩在低声八卦班里谁的笔记本最时髦。
那帮学生的前面是带着小孩子出门的年轻情侣,那孩子像是他们的弟弟,此时抻着脖子在来回乱看,似乎是没能要到姐姐的手机。
前半截车的旅客更多地像伯尼一样睡觉,只有贴着司机的座位上一个夹克鼓鼓囊囊的男人在和司机搭话,听上去是在攀关系,可惜司机似乎不怎么想认这门亲。
伯尼不认为平时自己能听到这么多内容,他在臭鼬的背上写字问它:“我有超能力了?”
M6433在脑海中回答他:“一点基础强化而已,你总不能是个枪都拿不稳的小废物。”
“可我现在能听清整个车厢里的事情。”
“蝙蝠侠也能,”M6433不耐烦地回答,“他也是个普通人类。”
伯纳德不吭声了。
似乎蝙蝠侠是人比他自己不是人的冲击大得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飞快地在臭鼬背上戳来戳去:“我和蝙蝠侠一样?”
M6433被他烦得在他脑子里大叫一声,嗖地消散了。
“我一直...唉,只是,”伯纳德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蝙蝠侠!普通人!”
M6433莫名其妙地问他:“企鹅人又不是企鹅,黑面具也不是一张面具,蝙蝠侠不是蝙蝠很让人意外吗?”
“但是双面人真的有两张脸,猪面教授也有猪面。”伯纳德叹气道,“他如果真的是个男人,怎么舍得每次都把哈琳送进监狱呢?”
M6433似乎被他噎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对哥谭人挺熟悉的嘛!”
伯纳德笑了笑:“我只是一直在关注我姐姐,在双面人出事后不久她就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
“那会儿你们还没搬家吧!”M6433来了点兴趣,伸出一只爪子拍了拍伯纳德的肩膀,让他继续说。
伯纳德点了点头,回忆道:“哈琳她邀请过家里人去参加她的博士毕业典礼,但是妈妈说泰德的运动会也在那天,她得带着迈克尔去费城中学给泰德拍照,没有时间去哥谭。而且妈妈不赞同哈琳当心理医生,更不赞同她去阿卡姆疯人院工作,即使她解释过那是为了她的博士论文也不行。她们吵了很多次,但我当时只有周末回家,根本不知道矛盾激化到了那种程度。
“那天哥谭市出了乱子,虽然那种新闻很多,以往我只会担心哈琳受到波及,但那次我看到了她...她举着枪在火场里向警察射击。
“像是另一只靴子也落了下来,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她之前提到过她认识了哈维丹特,那个被称作哥谭骑士、城市的希望、阿波罗什么的的家伙,他们谈论过哥谭,当时她听上去备受鼓舞,我也相信哈琳能够做出一番成就。再听说这个名字就是在新闻上知道丹特被人泼了硫酸。在那之后,哈琳半夜给我打过电话,但说得很少,我没想到她的压力已经那么大了...之后没两天哈维丹特就变成了双面人在市区枪杀□□,呼——
“总之,我看着新闻里报道着新的精神病罪犯哈莉奎茵被蝙蝠侠打倒送进了阿卡姆...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报道着哈琳作为一个失职的心理医生被她的患者小丑操纵、堕落。
“没等我们消化这件事,又传来了哈琳和小丑越狱的消息,我想着她大概会抽空给家里或者给我打个电话吧,但是没有,即使她再次入狱又出来又进去,任何一次她都没有再给家里打电话。
“我才意识到哈琳她其实根本不在乎我,这个家里她曾经唯一在意的只有妈妈,即使妈妈从来都不喜欢她。妈妈从来都不喜欢哈琳。”
伯纳德的黑发垂在脸侧,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的嘴唇很薄,下拉时脸颊上会出现深刻的法令纹,看上去十分刻薄,这是他脸上同妈妈最像的部分了。其余的部分除了眉毛的颜色,他和哈琳极为相似,尤其是眼睛,一模一样冰透的浅蓝色,在专注地注视着他人时有一种纯粹的天真。
伯纳德回忆着哈琳过去是什么样子的,算下来他们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哈琳去上大学后,即使是寒暑假也没有回过家,而妈妈更是在他考上了宾夕法尼亚大学后坚定地搬家去了费城。
泰德几乎对哈琳没什么印象,剩下的小迈克尔更是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姐姐。只有伯纳德拦着妈妈问她,哈琳怎么办。
伯纳德记得妈妈稠密的黑发一丝不苟地挽在颈后,她紧紧抿起嘴唇,脸颊上显露出两条深刻的法令纹。但伯纳德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敬畏她了,他只是站在妈妈身前,低下头盯着女人直到她开口:“你觉得住在这里很好吗?你想要你的弟弟们也一辈子留在哥谭吗?你听话、没有选择哥谭大学,到了这种小事上反倒要和我争执?”
“我没想过要离开哥谭——”伯纳德在女人的目光里悻悻地闭嘴。
伯纳德的母亲看着儿子抓起外套离开了家,心里想的却是二十多年前那个追着她跑的,现在却不知道烂在哪座监狱里的金发碧眼美国甜心,孩子们的父亲弗朗西斯·奎泽尔,这个家里唯一溺爱过哈琳几年的男人。
伯纳德对哈琳莫名其妙的追逐就像是当年弗朗西斯对自己的迷恋,然而那是病态的热情,这个家族的女人将会永远地被遗传性的精神疾病折磨,那种随着年纪增长的、令人着迷的疯狂将会吞噬掉所有被吸引来雄性。女人终究冷笑了一声,将房子挂上了交易平台。
她不会让自己剩下的两个儿子也被哥谭感染上迷恋疯狂的基因,至于伯纳德,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她能扭改得了命运的孩子了。
伯纳德对这些浑然不觉,只有顺着他的记忆爬到他母亲那里的M6433餮足地打了个嗝。
真是美味而沉重的回忆,它饱足地回味着,引来伯纳德怀疑地质询:“你不会偷吃了我的回忆吧?”
“哪有!”臭鼬大声喊冤,“我若是偷吃了,你怎么可能回忆得那么清晰那么痛苦!”
...行吧。还挺诚实。
伯纳德勉强放过这个问题。
车内忽然灯光亮起,到站了,身边的乘客纷纷起身。然而这并不是终点站,车窗外已经是一片冷蓝的夜色,一切景物化作模糊不清的黑兽低垂着脊背伏在荒野里,寂静的深夜车站被刚下车的乘客打破,已经停过几次的客车上几乎没什么人影。
当车停靠在布鲁德海文城市边缘后,从车门涌入带着鲸脂味儿的腥咸海风,聚在门口的旅客几乎都干呕了一声才跳下车,几分钟后车上就只剩下了伯纳德一个人。
停车时间是一刻钟,司机下去抽了根烟,带着满肩薄薄的夜露和留在车门旁边的伯纳德搭话。
“你还是这几个月来头一个要坐到哥谭的乘客,”司机打量着伯纳德,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你去那儿干什么啊?别是被骗了!”
伯纳德摇了摇头,分外诚实地回答:“我去找工作。”
一听这话,司机的表情像是嗦了一口柠檬,他想不明白怎么有人乐意找死:“去哥谭找工作?你还不如在这里就下车!”
伯纳德微微笑起来,他的目光轻飘飘地略过司机,落到车站上灭了一小半的字母光牌上,猩红色的港湾闪烁着映亮湿漉漉的地面,积水坑里映照出司机的影子,不肯示人的那侧露出一点手枪柄。
“纽约和大都会全是外星人,比起来哥谭只是一些疯子,听上去安全得多。”伯纳德耸了耸肩,像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小子,“要是都没人去哥谭,跑这条线不是很亏?”
司机摆了摆手,拿下烟头扔到地上捻灭:“我就是哥谭人,每次跑这条线都能回来休息一天,不然婆娘早就跟人跑了。行了,咱们上路吧,到地方还得大两个小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