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部二楼有个很大的教师办公室,容纳了几乎整层楼的老师。
田力生即使是站在办公室里受训,也被他站出几许荒诞之感,两手垂在身旁,以及一看就是很反派的侧脸。
“ 程谙燃进来!”狄深伯从办公室里探了头出来叫她。
狄深伯是莫兰中学的政治老师,他原名叫做狄震,但身处西南地区的他这个名字不吉利,特别是大家用方言喊,狄震来了,狄震来了的时候,有种微妙的恐慌感。于是他给自己起了深伯这个名字。
“请大家叫我深伯老师。”他在第一堂政治课上这么自我介绍道,笑意盈盈,加上快退休的年纪,颇有种学究之感。
于是大家开玩笑的叫他December老师,毫无疑问,同学们都很喜欢他。他和淑慧不一样,虽然年纪已近50,但幽默的老师总是受学生欢迎的。
淑慧上完早读就开会去了,狄深伯成了代管班主任。
他正在教室旁巡逻履职,却瞧着那非常搭不上边的两人站在教室外,女生红着脸想躲,那高个儿小子还想拽人家。
狄深伯马上就忍不住上前大喝一声,“田力生,你干什么呢!”
此前田力生正打算掰开程谙燃的手,想要把她手心里捏着的东西拿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
“你要真没什么,攥那么紧干嘛。”
“我习惯,不行吗?” 程谙燃的拳头攥的死死的。
“有秘密!你不让我看我就非要看!”程谙燃也是惊讶于他的无赖。
“程谙燃,谁允许小学生可以有秘密的。”
“你才小学生!”
她真怕这男的过来硬掰她手心,到时候被老师看见,可就不只是罚站那么简单了。
“你看了可别后悔!” 她故意吓他,程谙燃没好气的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坨被汗水浸湿的皱巴巴的卫生纸。
她只是不想让人看见她汗津津的手掌,严重时几乎能打湿试卷。
所以她有了常在手心捏一坨纸的习惯,冬天还好,只要到了夏天手上就会起细小的汗疱疹,春秋两季就痒的不行,像蛇一样褪一层皮才算好。
哪个妙龄少女想让人看见如蛇褪般的手掌,这当然是她的秘密。
迎着男生的目光,她脸红了,是被一览无余的暴露感。
呀,你手怎么回事。或是露出下意识嫌恶的眼光,这是常人通常会有的反应。
“哦,是纸啊。”他倒是很淡定。
“有汗擦了不就好了嘛。”他很不讲究的就要用自己校服袖子去擦。
程谙燃下意识的躲闪,还没等到田力生做下一步的动作,两人都被狄深伯那一声怒吼吓了一大跳。
办公室里,狄深伯厚眼镜片下的眉头微微皱起,眼里全是疑惑与不解。
“你小子怎么回事,程谙燃才13岁,连入共青团的年纪都没到,还算是儿童你懂吗?你欺负她干什么?”
不爱学习,不守学校常规就算了,欺负同学这属于品德问题了。
“干爹,天地良心,谁欺负她了?”
只有在办公室没人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叫狄老师。
田力生可是他如假包换,真算过八字的干儿子。
“那你俩站教室外干啥呢?”
“没做作业呗。”他倒是理直气壮
“我还以为你小子欺负同学呢。”显然松快下来的语气。
“我嘱咐你多少次了,学校制度要遵守,学习任务也得完成!”
“不然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这些话在田力生耳朵里最多也就是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您的课我都完成了的。” 某人见缝插针的表忠心。
“那程谙燃怎么回事?”
“跟我一样呗。”
“不可能,她入学考了全班前五,还能不交作业?”
“狄老师,这世界上不可能的事情多了。”
随着万娟气急败坏的走进来,程谙燃也被召唤了进了办公室,和田力生一起规规矩矩的面对老师办公桌站好。
和田力生一起挨批是有些好处的,就像是有个人给你垫背,你怎么摔也不至于很疼。
于是这两人喜提整个星期的倒垃圾。
程谙燃勤勤恳恳满脸虔诚的认罚,显得一旁的田力生很不识趣。
“ 田力生呢,你什么态度?”
“ 狄老师安排的任务,绝对完成。”他倒是难得的配合。
程谙燃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他的表情,要知道这位大哥可是一天卫生都没搞过,方圆他们那几个轮着班的帮他做了他那份。
现在要他承包六十多个人每天产出的那桶巨臭巨满的垃圾桶,而且好像还被他砸了个洞……
不过,他只说了要完成,没说亲自完成啊。程谙燃心里打起了鼓,那么一大桶垃圾,自己一个人是够呛。
等到下午快要放学,看着田力生在座位上跟前后排聊的风生水起,一点动静也无。
她只好找到田力生非常正经的说道,“田力生同学,我把垃圾桶周围都收拾好了,垃圾也装好了。”
那垃圾又臭又满,自己好不容易拾掇好。
“程谙燃同学,你不会想溜吧。”这人倒是反将她一军。
这可是周五放学,谁不想早点回家。
我还担心你想溜呢。程谙燃心想,这人倒是倒打一耙。
“我不管这谁收拾的,但是你必须和我一起倒。”
田力生眉毛轻挑,不容置疑的语气。
走吧,程谙燃已经拎起了一边的把手,她认清现实的能力是很快的。
两人一高一矮拽着垃圾桶两端把手,在落日余晖下的空旷校园里,倒有些牵手的意味。
有稀稀拉拉吃完饭的同学闲聊着往校门口走去,今天是周五,一周里唯一不用上晚自习的一天。
程谙燃正盘算着早点回家填饱肚子,度过一个难得不用上晚自习的周末前夕。
好巧不巧,那只蓝色的超大号垃圾桶却很不识时务的罢工了,稀里哗啦一泻千里,好一个浓墨重彩。
正巧校园里青春气息满满的晚间广播开始播报,电流声里是声线温和的男声:
古希腊德尔斐的一个古神庙前有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一句话“认识你自己”这句话点出来每个人一生中都无法回避的命题:认识自己。
下面为大家带来一首:《找自己》
“昨天晚上做了个梦,我走进撒哈拉沙漠……”
程谙燃面对着一大堆散了架的酸臭垃圾,心如死灰。
她对上一张不以为意的脸,“别急嘛谙燃妹妹。”
最后这几个字他说得很慢,像捉弄她似的。
“你别动。”
田力生径直走向一个最近的教室,从里面找了个垃圾桶和扫把,回来便大刀阔斧的把垃圾往里扫。
“你站远点。”又嫌她碍事似的。
把本想上前帮忙的程谙燃安排的妥妥当当。
他干活并不很仔细,但总算是把这烂摊子解决了,装好后也不让程谙燃再提,他自己一个人端着个巨大的垃圾桶,很难不让人觉得想笑。
“程谙燃,我说你怎么老迟到啊。”他嘴倒是闲不下来。
“你不也是?” 还真是猪笑乌鸦黑。
“女生一般都比较有时间观念吧。”
眼看她又要气急败坏。
“程谙燃,你家住哪边?”
一个仿佛假动作的提问,因为根本没打算听她回答。
“我送你回去。”
不是疑问句,把她的那句“不用了”扼杀在了喉咙里。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
走出校门口的时候,她突然仰起头很认真的问道。
“为什么?”
“我想送就送呗,哪儿那么多为什么。”
回家的路并不远,有每个月定期买杂志的报刊亭,五脏俱全的小超市,每年一到季节就茂盛的香樟树,而如今,有了个不好好背书包的他。
已经到饭点,路上碰到熟人的概率很少。
否则这又会给程谙燃的心理上增加一倍的忐忑。
“程谙燃,你的名字谁给你起的啊。”
“谙燃,安然。”
“不是安静的安,是深谙此道的谙。”
“什么深谙此道,不懂。”
她深呼吸一口气,心想这人怎么考上高中的。“就是,比如说,你很深谙此道。”
他正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打火机,她指着打火机说道。
“程谙燃,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明白一个道理。” 过了一会儿,他的烟头亮起,给那张脸上增加了许多痞气。
“什么道理。”
“你知道狄老师为什么对我很好吗?”
她想了想,的确,狄老师经常叫他去办公室,常看见晚自习之前的时间在帮他补课。
“因为他是我干爹。”
“初中认下的,我家里没什么人搞教育,我父母从小就把我扔各种老师家里。”
“我小学初中都在班主任家做作业,到了高中,有了这层关系,就方便让狄老师看着我。”
程谙燃没想到他会突然告诉自己这些,尤其是他这样的人,很少主动说家里的事。
“我是想说,有些事情没法改变的,你不用考虑别人怎么想。”
他是在说孟薇薇说的那些话。
原来他看得懂。
老师因着程维文的面子也好,因着她年纪小也好,照顾她几分,这本就不是她的错处。
何必自己别扭。
他田力生处处逾矩,不照样过的没心没肺。
原来他走这一遭是想告诉自己这些。
我听懂了。
“我就那么一说,你也别跟我学。”她闻到田力生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那个,我家楼下到了。”
春藤小区大多是些联排的小洋房,小区的门洞略有些径深,显得有些幽静。
他们这一片儿读走读的学生家都离学校不远,方便回家休息和吃饭。
“你住哪儿?”通常并不这么多话的程谙燃开口问道。
“滨江一号。”他很大方的说道。
离自己家不远,却明显是绕了路。
她决定不再多问。
“再见,田力生。”
她还是不像班上的同学那样为着显着很熟络叫他生哥。
“明天早上七点下楼,别迟到啊。”
她错愕的回头,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送你吗,认认路。”
男生留给她一个背影,没有回头的扬了扬手,书包依旧斜斜挂在他高挑且瘦削的肩膀上。
并不等她回答,这是个通知。
程谙燃站在原地愣了好久,一阵风吹过来,香樟树的叶子发出簌簌的声响。
秋天了,有老旧的落叶飘洒而至,像是有什么突然照进了她的生命里,是她没见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