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的要说喜欢谁的话,程谙燃觉得,她至少是要喜欢柯奇那样的。
柯奇是她那位仙气飘飘文学老师的儿子,几年前,在大学里专职教写作的柯云朗就刚好挂职在程维文他们单位。瞌睡碰上枕头,程谙燃也算是正式拜师到了柯云朗门下。
那拜师仪式也是真真让人惊愕,时年刚满11岁的程谙燃差点为此哭了一鼻子。
柯云朗一头卷曲的长发,身量颇为伟岸,一来就握住程谙燃的小手使劲晃,似乎想晃出几点落落大方出来。
可惜程谙燃的卖乖只对付那些并不对她深究的叔叔阿姨们,遇见动不动就让她才艺展示的,她觉得宛如酷刑。几乎每次见完柯云朗她,都得回家躲进被子做上足足一年的心理建设。
在这些师徒交流里,唯一好的,是能见到柯奇。
柯奇是顶顶厌烦他爹那一套的,有他在,程谙燃不自觉要好受些。
她从没见过谁能活的那么肆意,一种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自得。
在柯奇十四五岁的时候,几乎不让人看清楚他的脸,很长的刘海挡住视线,再加上帽兜的加持,瘦高的他藏在宽大卫衣里,就差把神秘二字写出来贴在脑门上。
但柯教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折磨青少年的机会,所有的围坐都暗藏着别出心裁的玄机。
一个他用旧了的透明玻璃茶杯,没有任何预兆,绝不让人做好任何准备。他就用那智慧的,狡黠的眼神勾住你的,问道:你从这茶杯里看到了什么?
昏死,看到了茶叶啊,还能看到什么?
偏偏他又把你的答案全给封死,他的普通话带着十足的官方和圆润,“一般人会说看到了茶水,茶叶。这不是我要的答案,你仔细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他循循善诱,显得十分和蔼可亲,颇有种寓教于乐的美。
可11岁的程谙燃在众多成年人的注视下犹如五雷轰顶,小小脑袋瓜子里一片空白。
是的,她这个年纪已经能勉强遣词造句了,写点什么花花草草,孤独啊寂寞啊,可我和教授您第一次见面,就问这种抽象问题。
是的,这问题不难,可越是不难就越是显出小女子蠢笨啊。
踌躇了半天,她只好挤出几个字来,看出您爱喝浓茶,茶泡的挺浓的……
柯教授哈哈大笑,不错,能把茶叶和我联系起来。
算是给程谙燃勉强打了个及格。
“柯奇,你来说说。”
兜帽下的人明显流露出十分的不满,当着这么多中年人,回答这种问题,丢死人了。
还好,他没有当着众人拂他父亲的面子。
柯奇单手拿起茶杯,皮肤是一点不夸张的苍白,手指骨节分明。
只见他非常坦荡的说道,“这杯茶就像人生,使劲摇晃产生的泡沫,就是这人生激荡里我们得到的经验,可如若不晃动,就如同这平静的茶水,泡沫也会随之消失。”
字字铿锵,一众中年人们不由得鼓起掌来,尤其是程谙燃的好父亲,鼓掌鼓得最起劲,满是欣赏。
柯教授倒是不以为意,但眼底已有满意的底色,嘴上却说,你这表达偏俗。
柯奇更是不在意,完成了任务后就立刻离开讨论的重心,坐在远离众人的位置上摆弄起手机来了。
仿佛他的意思是:今日社交额度已用完,勿扰。
这样也可以……
程谙燃那时候才第一次见识到,糊弄也是要有水平的。
由此,柯教授便开始从这茶叶谈到茶山,谈到年少,清晨的露气,采茶的少女,如此云云。
虽过程惨淡,但现在回想起来,对于文学的联想,大抵便是从那时候开始了。
但柯奇的话,却比当天任何一个人说的话都更映入自己脑子里。
以至于之后几年他略表关心似的来找她说话,或许是觉得她终于长大一点到可以对话的年纪。
“你最近看什么书?”
“看一点日本文学”
“哦?比如?” 像是提起了兴趣似的。
“川端康成,三岛,村上春树”
“前面两个都很好,村上倒是实在不必读。”
从那时起她又觉得他特别,别人都流行竞相摘抄村上语录,猜测新一届诺贝尔文学奖是否终将村上收入囊中呢,他却说村上不必读。
程谙燃总是有些畏惧柯奇似的,生怕哪句话引发他的沉默,只能默默反省自己是否不合时宜,
没事,柯奇偶尔会安慰她,读书要慢慢来的。
她抬眼望去,那装满了文学经纶哲理先贤的眼睛里,偶然会投下一抹,带些人情之味的光。
或许世上之事皆是如此,人都渴慕稀有之物。
要竞相争抢的,泛滥的,她程谙燃就不想要了。
所以,当李濂杰无意间告诉她,田力生有女朋友之前。
她以为,自己一定是喜欢柯奇那样的男生。
高二的冬天来的很突然,天气不知不觉转冷了,窗外乌云低低地沉在山间的时候,程谙燃不觉得想起课本上那句,黑云压城城欲摧。
天色渐渐要暗下去,本该回家吃晚饭的,妈妈的电话打到狄老师那儿,说今天家里有饭局,程谙燃懒得两头跑,便在食堂和童佳一起解决。
她几乎没在食堂吃过饭,阿姨的抖勺也让她觉得新奇。
程谙燃喜欢这样的集体生活,或许是偶尔的体验为这饭菜加了分,相较之下,满脸苦涩的童佳正打算排队去小卖部买个面包加餐。
好不容易跟童佳一起排到了买东西的窗口,童佳满脸失落,不是,阿姨您再看看?肉松面包就卖完了?那巧克力的呢?
程谙燃顺手买了瓶冰镇矿泉水,然后陪童佳到学校外面的小超市进货。
正往学校门口走,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校门口只有重大节日才开的喷泉竟破天荒喷出水来。
广播里传来校园电台的声音,程谙燃已经能在有些失真的电流声中分辨出柯奇的声音。
他很爱夹带私货,分享的音乐,好多都是他自己歌单里的。
其实如果没有田力生的出现,或许这一切,会更加如常。
或许自己会找到一起上下学的好朋友,可能是莉娜那样的,热络,每天都过的满满当当的。
但偏偏他总是出现,脚步轻捷,透着一股满不在意的态度。
刚开学那会儿,他就是这么一把把她拉到雕像后躲着,说班上他能叫出名字的不超过十个人,却记住了程谙燃名字。
童佳用手肘抵了抵程谙燃,“诶,你的高中男生喔。”
“什么我的,我跟他没关系。”她还没来得及告诉童佳昨晚李濂杰说的话,只觉得自己心里多少带点气。
倒不是什么嫉妒吃醋,而是一种,被捉弄的感觉。
在田力生身后不远处走着,像最普通的高中生那样和好朋友一起手挽手去校门口买东西,好像这才是她本该生活的样子。
平淡的,不起眼的。
但随即这种感觉像抽掉空气一样,把自己抽成干瘪的可怜的真空袋。
有个女孩儿在校门口等他,他们一起并肩走着。
并肩和一起走,是两个概念。
旁边女孩的身影,没穿校服,一件很修身的牛仔裙,马尾从头顶最高处开始开花,从四面垂下来。
刚喝下去的冰水似乎才有反应,在胃里隐隐刺痛。
偏偏学校门口便利店的灯光最是暖人,秋日的暖饮,夏日的雪糕,都让人不由得往里多看几眼。
田力生毫不避讳的跟她讲过,家里不随便给他钱的,只拿小超市的购物卡给他,断了他拿去乱花的念头。
程谙燃当时觉得,他这么要面子的人,怎么肯告诉她这些。
从此经过小超市,难免想起这桀骜男生背后的反差感。
他偶尔会拿超市里的东西换烟或者去网吧,李濂杰就常帮他干这事儿。
程谙燃每天跟他一同上下学,他却从来没开过口,连这种交易也不让她看见。
程谙燃也曾自以为,这是对她的某种偏向。
童佳正打算进去,程谙燃一把拉住了她。
“我靠,这田力生搞什么鬼啊。” 童佳见到那一幕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有熟悉的身影在。
但熟悉的竟不只是田力生。
马尾,从头顶最高处开花。鬓角有发丝垂下来,漂亮的身型,匀称的脸蛋。惹人注目的,还有她手里那瓶草莓牛奶。
比起小学时候,她出落的更漂亮了。
她疏离的笑着,无比娇矜。
偏偏是潘欣然,偏偏是草莓牛奶。